谈文学/于而凡

 

 高中在印尼学校上文学课时,我问老师怎样区别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他说区别在于文字、语言的深浅与粗雅。对这种解释虽然存疑,不过当时自己也没有准确的答案。随著岁月的流逝,渐渐梳理了一些思路。

 

文学的思想性

 

文字语言,虽然是构建文学最根本的元素,但到底算是工具罢了,它是文学的肉体,而不是文学的灵魂。文学的灵魂应该是用文字表达的内容。一篇好文章要有好内容,大家一定认同。那么,怎么算是好内容?简单地说,好内容就是能吸引读者的内容。而吸引读者的内容不外有两种:一种是它讲述的事件本身载有很多信息-------可能是带给我们很多新知识(就像文化散文、报告文学);可能是故事情节很曲折(像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也可能是讲述独特的个人经历(像游记传记之类)。而另一种是------它讲述的事件本身很普遍,很普通,但是里面却有独特的看法或深刻的思想。简单地说,靠第一种吸引读者的是通俗文学,靠第二种吸引读者的是严肃文学。两者并存的人称雅俗共赏。

并不是靠题材给文学定位,一样写战争的小说,若作者把重点放在军事战略方面,尽管写得多么紧张曲折,文学定位不高。若把重点放在写人性解剖人生,文学价值就会提高。也应该用同样的准绳来衡量那么风行的言情武侠小说,像金庸的武侠就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因为它不纯粹写武打招式,而把人性冲突挖潜的很深。

一个作家,基本上应该也是一个小思想家,他用敏感的触角观察四周,对所经历过的事件惯常作深深思考,尝试从各个角度探索。现在很多文章虽然用字优美,但内容空洞,没有思想,文章就变得没价值。所谓有思想,并不是一般人人都能道出的思想,对每件事物,作家都应该比一般大众有更深的体会,能用跟普通人全然不同的观点看问题,这样,文章才能吸引读者看下去。(就像很多人都写过椰城五月事件,可有几个能道出深意新意?)书籍浩瀚,读者时间可贵,他们没兴趣看流水帐没新意的东西。

所谓有思想,并不是说一定要有崇高思想,也跟有些人所说的健康思想不是一回事。对于文学,根本不该用道德观来评价作品好坏。一个成熟作者一定有自己的价值观,最主要是他能把这些价值在作品中合理展现。我们不可用今天社会的价值观来衡量,谁敢保证今天社会的道德标准明天不变样?-------那么怎样评价黄色小说?------- 其实,问题根本不在性题材可不可写,问题是你能写得有没有深度。纯粹写性行为是肤浅我们就称它黄色,写性心理有价值我们一样认它文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给金瓶梅打高分。

文学不是思想论文,需要的不是政治正确,而是情感真实。在一篇小说里,我们也许读到的,全是关于一个弱者、一个恶人的不雅行为不健全心理,只要写得深刻,我们可以从中得到许多启示,让我们更了解人性。反过来,好多作者写作时意识形态很重,他很想提倡社会认同的正确思想,但因为不是发之于内心,文章写得概念化,读来不能感人,读了反觉得虚假。举个例子;好多印华作家,他们在文章里热烈提倡落地生根的理念,可是在心底根本没有解脱对落叶归根的情结,文章就写得苍白无力。倒不如诚实地表达心理的困惑,族群的困境,写来一定会更感人。

 

文学的艺术性

 

是不是有了思想就一定是好文章?也不对。好思想也应该要有好的表现方法。这就说到了文学的艺术性。文学的艺术性是多方面构成的,有结构的严密,有叙述观点的正确应用,有资料的取舍,有语言的适当,有文字的功力等等。在这里想谈一谈几点而已。

首先,文学不是一般的报道文章或论文。一样的题材,可以用新闻体裁写,也可以用文学文体写;而一样的思想,可以用论文的方式表达,也可以用文学方法表现。区别在于 ---- 写论文时主要是以理服人,而写文学时注重的是以情感人。在表达思想时,好的文章要尽量避免概念化,越复杂的思想越不能正言直述。

在批评宋诗时(请注意:宋诗宋词之别),毛泽东说宋朝诗人不会用形象思维,虽然批评得有点偏激,但他说出了对文学的一个概念,准确地指出文学的重要特性之一。印尼诗人SAPARDI也说过,好的诗歌应该是能长留在记忆中,而能长留在记忆中的应该是具体的形象,所以,跟人娓娓研讨的诗文,将不能长留在我们的脑海里。

在中国古典的诗词里,最高境界是情景合一。这其实也可以引用到各种文学体裁里。通过构建一个故事,通过具体事物与人物、通过描写出的景色与环境,通过营造的自然气氛,读者将自然而然、渐渐地融入情景里。――营造自然气氛,就是古人谈诗歌艺术“赋比兴”所说的“兴”字――通过这些铺述,读者将更容易接纳作者所表达的思想情感。反过来,多好的思想,若平铺直述,将变成说教口号。我看一些印华作家的文章,特别是突出社会性题材的文章,通常都有这个弊病。

第二,好多作者写文章时,喜欢滥用形容词,来形容形象、形容景色、形容自身的情感。其实,形容词用多了反会引起反效果,形容词用多了,文章会觉得不真实。我们读中国古代经典如水浒红楼,就会察觉,它们很少用形容词,人物性格,也是从对白、从行坐举止中表现出来,这样,可以给读者更深刻的印象。

就算是于我为主的散文体,需要作者更多的显身说法时,描写情景和感情时,也要作适当的克制。太浪漫、太煽情的形容词有时会显得虚假。就像过去,在散文与诗歌里,都流行用感叹词“啊!”,这种诗文,有学者说,根本是属于广场属于舞台的文学,意思是拿来作朗诵,用来鼓动群众的文学。作为书面文字就显得太过了。

古代诗人李白也用过感叹词,在“蜀道难”一诗中,开头他就连用三句感叹词,来表现出他初次面对自然的惊讶,可是接下来在行行诗句里,他完全放弃了感叹词,直接用白描来写自然的险艰,却写得那么震撼动人心。有时,写实的描写反而比频繁的形容词更有力,主要是我们应该要有选择性的描写,把最突出的具体枝节表现出来。

第三,文句有朴实与文雅之别。能写出文雅优美的文句当然是一个长处,但并不是说朴实的比文雅的必然更弱。最主要是怎样有效地引用文字,能把意思有力地表达出来就是好文字。相反,好多文章喜欢堆砌华丽词句,但概括起来表达得微弱无力,华而不实。

每个出色作家都有个人独特的风格,就像武侠三大家来说,金庸的文句比梁羽生更朴实,但大家都知道金庸的成就比梁羽生高。而古龙的文字,表面看比金梁他们更浅白,可是他的文句却比他们更有诗意,更有说服力,感染性很强。

第四,有些文章特别喜欢用现成的四言句子,粗看很文雅,可是因为没有了新鲜感,就显得没有活力。公式化的句子失去亲切感,就很难感染读者。好的作家总是尽量创造自己的语言,不重复别人,更不能偷工减料总是翻用旧货。

也不是说现成的成语形容词就不能用,要用就要用得妙。同样用成语,好的文字总能反陈出新,好像一见钟情”这句子,本来是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可是也可以把它变成描写人与事物,比方说:“我对巴黎这个城市是一见钟情”――这可以叫广义用法。再如,我们都知道“一鸣惊人”的涵义,可是我们引用它时也可以不按照它原意,而化虚为实,比方说:“这小子一直不说话,我们都把他当哑巴,想不到,他不言则己,一鸣惊人”――这就叫幽默用法。

一般来说,重理性的文章最适合用现成成语,因为可以把文句变得简洁。在重感性的文章里,反面人事物的描述或一般性的旁描,也可以频用成语。但在重要的心情描写,用自己的语言会更感人。

最后,谈一谈关于现实与想象。人家说,现实是最好的写作题材,比想象出来的东西更感人。这话不错,但不是全部。因为再好的现实题材,如果没有想象力,也会写得平淡无奇,报告文学也会变成新闻报道。而且,文学的功能也不只是模仿具体世界,它也应该能创造新世界。让想象力飞得高,才能把人的精神升华。失去想象力的民族是很可悲的民族,失去想象将失去创造力。

古人的想象力比我们现代更丰富,并不说山海经与西游记里的神仙妖怪,在诗经“赋比兴”里,“比”的手法也五花八门,而“比”的引用也完全靠想象。看那中国最早的大诗人屈原,除了用美人香草,用历史帝王作比喻,他的思路也上天入地,上下求索,自由进出神话世界里。

 现在,我们应该可以真视我们的印华文学,是怎样发挥想象力呢?就拿刚刚才举办的散文比赛来讲,如果我们仔细地观察,就会发现,那么多的入围作品,有一半的文章不约而同都写花。借花来做比喻和感情寄托本来是未可厚非,可是全部都选花,表现手法那么单一,总让人担忧,这是不是表现出我们想象力的贫乏?这应该值得我们来探讨。

 

200712月,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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