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念花
/于而凡
”你父亲病重,望速回。”小叔微信的简短通知,让我在短时间内抛开大学繁重事务,登上从慕尼黑飞往雅加达的班机。十多个小时航班是在不宁中度过。父亲的身影,总在无眠之中晃闪。
母亲生我时难产去世,父亲未再婚,一人抚养我成长。我们住在中爪哇小山城,群山环绕。父亲喜欢爬山,逢假日,总把开始懂事的我带上,走累了就把我背上去。登上一丘丘山坡,采摘一袋袋野果,途中他会对我讲解路边草木的中印名称。华校关闭前他是高中老师,没华校读的我,中文都是他亲授。
穿过小溪,他总会在妈墓地上稍息,并把采来的野花安放在墓碑前。墓地建在斜坡上,视野辽阔,往下可嘹望我们居住的小城镇。坡上风多气凉,只因没大树遮阳,正午无法旧呆。W
“应在坟旁栽植一棵大树好乘凉。”有一天他对我说。那年,带上两位佣工,父亲终于把树种下。他没说清树名,我见那不成形的瘦小树干,也没兴趣询问。
几年后树长大了,而我也随它长高。我发现它居然还开着花,那白中带黄的花儿虽开得不算多,可那浓郁的香气,会随风往远处飘。
“这是什么花?”我开始好奇。
“在爪哇它叫甘蒂儿。”父亲转而考问:“知道它意思吗?”
“不就是点黏吗?”这点印翻中还难不倒我。
“不错,可这仅仅是书面义,爪哇有言“黏来挂起”,就是说这沁人花香,会长久黏挂在我们心头。”
“这花有中文名吗?”
“就叫它惦念花吧!”
我一时发懵,不解。心虽存疑,可也觉得名字挺美。多年后才悟到,父亲除了给我上语文课,也给我种下了诗心。还记得那年繁花满树,他伫立在坟前,对着那时时飘落在坟上的白花,吟诵一首诗:“一度花时两梦之,一回无语一相思。相思坟上种白花,花落打坟知不知?”
我就是在父亲吟咏古诗词中成长,最终走上文学之路。
父亲惯把落花收集带回家,让它散发在书桌茶桌又床头。清晨我在花香中醒来,时遇乱发沾白花。他还会把花磨成粉。那年我辞家出国,临行他拿出一瓶白粉:“带上这惦念吧,当你在他乡失语彷徨,花香会给予你能量。”
抵达椰城我立时转机去省会陇川,表弟在出口接机,直接送我去爱丽莎白医院。病床上父亲是那么憔悴,面容失去以往彩光。医生说他肝硬化已晚期。
一看到我他双眸一时发光:“儿子,你还是来了,爸已吩咐他们别通知。你应以事业为重。”
几天里我睡在病房,父亲的精神时好时坏。那天他对我说:“爸知道你刚出一本诗集,可惜我已没精力翻读。如能好起来,爸倒想听听你给我朗读一次。”
我知道父亲一直关注我的写作,并引以为傲。在病房床头柜抽屉里头,竟有放我的书。好愧悔,这次急中居然忘了带上新出的诗集。
五天后,父亲却突然精神起来,勉强要出院回山城家。我知道他来日无多,就尽量顺依他心意。车近山城时他突然说:“儿子,爸想去你妈的墓地上看看。”
现今,公路已修到离墓地不远。山坡下泊好车,我背着他,就像小时候他背着我,沿着同样曲折上斜的小径,往墓地方向走。父亲孱弱的身子,竟是那么轻?
“爸,那惦念树还在吗?”
“还在,有时它会问起你。我告诉它,你已经成为句子演绎家。”
其实我早就知道,那花中文名叫玉兰花,是爪哇民众喜种的墓地树之一。我也知道,以前他在坟前朗诵的古诗,是从清朝诗人黎简的绝句改编而成。我编译的中国古代诗歌选集,就收有这一首。
越过小溪,我看到了那长惦念的树影,“爸,我们快到了。”
父亲不回话,拥抱得似乎更紧。
“等一等,爸,我们已经到了,你可以像往常一样坐躺在树下。这次,我会给你朗读我新写的诗。”
父亲不答复,身子突然变重。我知道,他不会再跟我说话了。我慢慢地把他从背上放下,让他安详躺在玉兰花树下。
风阵阵吹起,朵朵白兰忽地从树上飘飞,又纷纷下堕,片片惦念也纷纷洒落在他身上,在暮色中发光,仿佛在抵抗时光之殇。
“好好走吧,爸爸。妈妈会在前头伴你上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