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节于而凡

 


岁月如梭,一瞬间春节又来临。自98年改革风暴冲击印尼,这已是好几个春节。虽然节日很快过去, 狂欢气氛早已冷却,但每年随节日而来的感慨与激动,依然不能平歇。欢庆后、宴会后,千头万绪郁结在心头。


记忆中最早的春节,是在四五岁左右。对于小孩,春节的意义就是拜年,尾随双亲拜访老一辈。一次又一次向长辈合掌抱拳,回报是一块一块红包。对这些节目小孩是不耐烦,虽有红包可领新衣可穿,趣味甚至不能与一部电影相比。那时电影并不是每天可有。


那时,商店里品种不像今天多彩样,父母买的便宜玩具和自造的废物玩物已令我们满足。家长也从不允许孩子在外买零食,这就令我们无消费习惯。红包里的钱无用武之地,显得不那么重要,春节收获只有储蓄起来。春节有舞龙狮,肯定合小孩意,不过这些不是春节专有,也不怎么稀奇。只有那一盏盏挂在屋檐上的七彩华灯,是我永久的专爱。

 

年岁增多,可以参加更多春节节目、欣赏更多彩的文艺演出;几次参加学校的舞蹈表演,也学会帮家工的忙,用竹条油纸造出各式各样的花灯。自小二,我开始收集图书,储蓄得来的钱有地可花。拜年变得有价值,春节开始有意思。


随着年龄的增加,学校影响力相对增大。我们兄弟姐妹全念华校,而那时印尼华校面向故国大陆,课程左倾观念也激进。从老师口中得到深刻印象:农历新年是一个过时的封建传统,应该让路给更先进的国际新年替代。从那时,对春节的感觉渐渐变坏,欢庆节目再不能令我身心投入。在够长的时间,这心情一直存在,延伸到少年时期。


我的华校教育并不长,在无忧无虑的读书生活中,那灾难之日子凭空而来,…… 那是难忘的一九六六!每想起那一年,眼前终晃起那些示威游行者的影子。暴徒们成群结队呼喊著口号,大吵大闹走过我家门,直往学校方向闯!那一天,世界末日来临!虽然还是一个孩子,身受的震撼强烈依然。多少年过去了,那情景不曾从脑海消逝,割在心中的痛依然留痕。他们疯狂冲击我每天上学的校园,破坏每天上课的教室,把我们学校当成一部辉煌战利品,贡献给在背后支持的政变军人。校园,就这样给他们长久占领永久霸驻!不得不休学时,我还在念小学四年级。

 

而后,那所谓“新秩序”的政权上台了。军队掌握政权,慢慢地、有计划地把华人所有权利一一夺掠。禁止的条例一一现示,最后也波及春节庆祝活动。最初我们家还会关店迎接节日,虽然没有公开欢庆,相拜访之习俗依然如旧。可是,随时间的推进,政府的镇压也越强厉。我们再不敢关门放假,拜年仪式也只能在近亲间暗地里举行。


父亲过世后,每年春节前几天,我们一家终会去市郊扫墓。除夕,母亲开供桌点烛烧香祭吊父亲,全家就把祭桌的菜饭当团圆饭。这情景不算是愉快,那淡淡的优愁隐藏在节日背后。并不是每年能回家过节,可终有不明失落感沉在心头,点不出那种感受。肯定的是,节日的影子渐渐变黯。


回想起,我是一个无节日的闷人。生在四年一次才有的日期,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不信任何教,也就没有圣诞之类宗教节日。每看人家兴高彩烈,心底常有一丝寂寞。蓦然有概念干扰:我们不是拥有春节吗?难道就这样心甘情愿放弃?重温往日灿烂的欲念,无原由在心中浮现。在这里,不可能享受节日气氛,就决定乘年假跟朋友去中国大陆,顺便探望回乡过年的杭州朋友,感受一下故国故土的春节气氛。


那时天气还很寒冷。杭州第二天,雪霍然下降,从早到晚天都是黯灰色,连苏东坡的西子湖,也变得惨白无光。出发前没想到临近春天还会那么冷,预备的大衣显得不够厚,一到夜晚在街头战抖。半夜除夕,在朋友的公寓里参与他们家的年饭。大早起来,春节第一天我们光临市中黄龙公园,听一回古乐看一出越剧,与游玩的市民合在一起。大路上,看到市民成群结队涌往去灵隐寺的路,争取在新年第一天许愿。


杭州以后乘火车去上海、苏州与南京。因为还在过节,上海店铺大部分还在关门,只余下吊在路上的灯饰可赏。市中心大道路人拥挤,从他们的穿箸看都不是城人,应该是市郊村镇来游玩的乡民。


苏州往南京之旅程,是一个难忘的经历。那是春节第五天,假日回潮开始高涨。因为买不到车票,我们不得向一个老太买黄牛。车站的候室非常拥挤,期待的车头一进站,乘客便争先恐后,又推又挤涌上车厢,狂乱的情景就像战争场面。终于进入车厢,才领悟到上的是最低级的班车。厢里又杂又乱,好不容易按位入座。没位号的乘客坐满走廊底板,跟难民车没别样。这情景也许跟印尼解戒节的状况相似。不过华人不过节,总会避开那些日子去安排行程。所以对我们,这算是不曾遭遇过的经历。


在南京,在史上有名的秦淮河边,参观了现代春节花灯的展览。比其小时的花灯,更多彩多样,更精工更大型,还装有自动运转机。不过难于忘怀的还是小时的花灯,因为那时的花灯不像现在集中在一个地方,而挂在家家户户,连串在华人密居的大街上。那一串串屋檐下的纸灯,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是人们齐心合力打造热烈的春节气氛。虽然许多花灯都很粗糙,可因为都是各家自造,就显得更自然,比现代商业化的花灯更有活力。


远离家人在国外过春节,是一个全新的经历。在故国的土地上,跟同宗同族的人们一起过节,应该可以让我感受到快乐吧?可事实上,那儿的节日气氛不能感染到我,始终不能让我溶入其中,是怎么回事?虽然不是在中国出生长大,可那五千年的故国文化,已深深地扎根在我脑海。每时每刻,故国的一山一水总是缠绕在心中,故国的苦难与辉煌都让我激动。不过,话说回来,百年多的万水隔离,也把我们海外华侨,改变得好多好多,我们有自己的生活习俗,我们有不尽相同的人际关系,拥有不尽相同的价值观。游子已经走得太远太远,重建了自己的家园,拥有自己认同的社群。我们对故国的认同,归根结底并不是对一个社群,而是对一个博大中华文化的认同。虽然,在新的土地我们也不能完全扎根,然而,想回归也早没有路了!――-算回头只有烟波路,却恐他乡胜故乡﹗这就是古今游子的悲哀。


我们印尼华人称“春节”为“阴历新年” 或“新正”(福建方言)。故国的春节是大陆民众的春节,可到底不是我们的“新年新正”!一家欢乐一家愁,在人笑中暗地伤悲。从大陆回来,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空虚,好似失落了什么。一个疑问常据心中:哪里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去过诗人频繁题诗赋词的江南,去过常在梦中回荡的西湖,获得的印象却是那么忧伤,一首小诗黯然浮现:

为何你那么惨白

当雨丝飘潇

我敲响你门扉时

唯有寒冷在咆哮


哪里有一一风荷举?

疲惫困扰白堤与苏堤

黯然水色愁杀一切诗句

春天原来不是在这里


多年来一直不看重春节,现在蓦然迫切向往,何故令我突变?以往,有欣赏过欢庆的气氛吗?是不是人年岁一长偏好怀旧,终爱无原由大发骚情?漫长深思后才感悟到:对春节的需求完全是来自对自由的渴望,渴望没有桎梏的自由,渴望表现自我的自由!而这需求,可不是在他人家园可以满足。


“新秩序”上台后,不仅是禁止春节,也禁止华文教育,禁止中华文化的传播,禁止一切汉字和华文书。从小,爱看连环图书的习惯,渐渐培养出对中华文学的喜爱。当禁止华文书条例真正执行,我被逼放弃最大的生活乐趣,苦嚼失落的无奈。经过多种途径,躲躲藏藏,我仍然能阅读一些禁书。每从国外回来,一接近雅加达机场海关,那抑压着的不安终会加激。一切起因,不过是在行李箱里----那深深埋在脏衣下的几本汉字书籍!这是多么荒谬,如何才能理解,在文明的世界,居然会有禁止一种文字的条例!这条例堂堂正正地公布,排印在供机客填写的海关表格中―――与禁止毒品、火器、黄色书籍的条例刺目地并列!


抑压之心态,无可避免,引起我对那制造束缚与禁区之当权者,反感与怨恨,我也理解到好多华人之悲哀与失落感。人们被逼放弃代代相传的习俗,尽量忘掉春节的召唤,尽量压制每年狂欢的欲念。 是什么样的政府,会那么狠心,夺掠人民享用自身文化的权利?


改革之风一吹,新秩序一夜之间倒台,印尼华人打破沉默,开始表态争取自身应得的权利。呼吁政府确认春节的合法性!一瞬间,醒狮的舞蹈处处可见。三十多年了,当再次看到醒狮在春节跃步,再也不能压抑心中的澎湃。我的心战抖,无声哭泣不停发问 :醒狮,你到底犯了何罪?  竟让暴君把你当邪物而枷锁你四足。在漫长的年月里,你无助地深深隐藏!如今,当你带着满身伤痕重现,还能有所作为吗?


你用力抖动着体躯,充满欲望扭动,仿佛要把多年来、深藏在心底的悲痛与抑压,统统释放出来,听吧!那鼓声也在协助你呼叫抗议。你的出现,肯定是给那桎梏你的霸君,响亮一把掌。你的再现,也提醒人们,中华文化是一个顽强的文化,历经三十二年的镇压,仍然没有枯萎死亡,时机一到,更变之风一吹,定会勃勃重生!就像那白居易写过的古老诗句:

离 离 原 上 草, 一 岁 一 枯 荣 

野 火 烧 不 尽, 春 风 吹 又 生 


在兴高彩烈的气氛中,忧虑却一直深存。这自由气氛会不会昙花一现?迫害人民的政权会不会滚土重来?就算明朝政府依然尊重民主、尊敬人权、不再施行含种族歧视之政策,难道好几个世纪积在民众的种族偏见,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今天,我们是不是可以放开身心过日子?毫无顾虑毫无顾忌欢庆春节?


这问题,不仅是印尼华人的问题,也是印尼全民的问题,我们应该孜孜不倦把它浮现出来,提高警惕,不停点醒自己。永远不可忘却往日苦疼,往昔的记忆将引导我们正确跨步。要时刻牢记,反抗种族歧视,反抗狭窄种族主义的斗争,是一个长久性、永无停歇的斗争。这漫长任务,也是全球全民族的义务,应该一代传一代!在自由狂欢的忘我中,在庆祝宴会结束后,还有好多好多工作,需要我们认真地、一个一个做下去。就像辛弃疾在元宵中写下的警句:

蛾 儿 雪 柳 黄 金 缕,

笑 语 盈 盈 暗 香 去 。 

众 里 寻 他 千 百 度 , 

蓦 然 回 首 , 那 人 却 在 

灯 火 阑 珊 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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