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乙酉年大饑荒
過客
什麼樣的死亡最可怕?莫過於餓死。饑餓一點一滴地侵蝕死者的肌膚,如蛆附骨,慢慢地折磨,使人備受死亡的前的恐懼。饑餓使人變成豺狼,六親不認,噬食自己的同類。
近年來蘇丹的達爾富爾、索馬里大饑荒死了多少人?十來萬吧,已使全世界瞠目。百年一遇的大海嘯,波及三個大陸,遇難者也不過三十萬。越南乙酉年(1945年)大饑荒死了200多萬,而當時全國人口才1300萬,這個慘絕人寰的大災難,隨著歲月的流逝,留下的記憶已日漸淡泊。乙酉年大饑荒沒有波及南方,北方的華人,主要是居住在城市從事工商業,也沒有受太大的影響。不過越、華民族向來休戚與共,重溫這段怵目驚心的史實,讓年輕人瞭解這段歷史是怎麼走過來的,不無裨益。
1940年,中國抗戰已進入相持階段,日本法西斯為了打破戰爭僵局,從廣西進軍越南,企圖切斷滇越鐵路——中國大西南後方的主要補給線。駐越法軍在本國已經投降德國法西斯的情況下,很快放下了武器,允許日本在越南北部駐劄十萬大軍。本來已疲憊不堪的越南人民現在又要供養這批需索無度的侵略軍。1944年,戰局急轉直下,日軍節節敗退,海上供應線全部給盟軍切斷。日軍為了取得戰略物資,勒令北部農民拔掉莊稼,改種黃麻等軍用物資。1944年末至1945年秋,本來是著名糧倉的北部平原,發生了空前的大饑荒。印度支那共產黨(越南共產黨的前身)領導下的越盟陣線及時提出劫倉分糧的口號,深得民心,導致八月革命一舉成功。
我當時尚幼,所知的一鱗半爪都是靠先輩口耳相傳,和歷史的真實恐怕還差得遠。
我的祖父上世紀初從廣東新會遠棹來越,在海防開設米較,家道還算殷實。1945年初,太平、南定、建安省的大批饑民食完樹皮、草根、蟑螂後大批湧入海防,在街頭巷尾扒垃圾充饑,有一貴婦在街市見此慘狀忍不住反胃,嘔吐狼藉,幾個小孩馬上趴下把嘔吐物舔個精光。黑心的投機者用少量米糠拌以大量鋸末,壓成餅狀,賣三文錢(當時公職底月薪為二十文)一塊,吃一塊可支持數天不餓,饑民爭相買食,多有漲死者。慢慢糠也沒得吃,就吃高嶺土,甚至人吃人。人們可以見到路旁死屍被割掉臀部,不遠處一張黑不溜秋的矮桌上,一胖婦在賣一文錢一大碗黃澄澄的假狗肉(giả cầy)。聽說吃人肉的會變得瘋狂,不過三天就進入鬼門關。
日本標榜驅逐西方殖民主義,但他們比法國人更醜惡、更殘忍。一隊運送軍用馬糠的牛車,由一小隊日本兵押送,一名越南車夫偷偷刺破裝糠的麻袋,讓糠流到自己的小布袋。這個小動作給押送的日本兵照見,他二話不說,上刺刀把車夫捅死,丟屍路旁,換個車夫,車隊繼續前進,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海防街道死屍枕藉,開始時工政局還用破席裹屍埋葬,後來應付不了,索性交給包工用板車赤身裸體拖到亂葬岡,每層屍體撒一層石灰,掩上一層薄土,草草了事。晚上常有野狗刨開屍骨,這些吃屍的狗雙眼通紅,十分兇惡。包工割下屍體的一雙耳朵,法國人論耳付錢。只短短四個月時間,單海防一地就餓死了十萬人,而海防當時人口不足十萬。
面對饑荒,日軍和法國當局還是一味增強征斂,毫無對策。越南一向是“南糧北調”,最高1941年達到18.5萬噸,北方人青黃不接時吃“西貢米”已習以為常。自從盟軍轟炸貫越大鐵路後,糧食全靠海運,很容易成為盟軍轟炸的目標,因而數量銳減,1944年只剩下6800噸。這些糧食大部分給法國殖民者以低價強行徵購,遇到日寇,那就更慘,肯定分文無收。所以乙酉年大饑荒不是天災,純粹是人禍。
我還依稀記得,祖父的故居靠近三泊碼頭(Bến Tam Bạc),得水陸交通之便,門前一片空地,可供卸貨。當時一開門就見一群衣衫襤樓,只剩皮包骨的人乞討殘羹剩飯,突然間就會有一人倒斃。有時候大清早就被屍體堵塞,開不了門。祖父無法做虧心生意,於是把庫存開門賑濟。開始時施飯,饑民多有狼吞虎嚥撐死者;後改施粥。湧來的人流越來越多,家祖傾所藏也如杯水車薪,無濟於事。祖父失意之余,于當年溘然長逝,留給家父只有一套儒家的處世哲學,此外,別無長物。家父白手起家,譜寫新一代工業家的創業史。
越南全國正是紅旗席捲,巴亭廣場上宣告了民主共和國的誕生,翻開了民族獨立自主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