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抒情的邂逅/周德成
	下午向东的地铁搭客很少。一个执意寻找好座位的搭客,关注的或许和座位会否被阳光照到,整排座位是否空着,对面是否有个吸引自己的女孩有关。
	12月一个闷热的下午,我在西部某站,闪身进入一列闸门闭了一半的车厢。靠近闸门的男子为此牵动了一下左边嘴角,然后恢复冷漠。逆着地铁行驶方向,我在一列车厢面向阳光最靠左的一个座位坐下。
	坐在我对面的女孩似乎察觉我端详她的目光。她看来羞怯,偷偷瞄了我一眼,我俩目光短暂交错,她脸不禁红起来。
	隔她两个座位的胖太太,以斥责的眼光盯着我们,我有点不自在,于是我俩默契地避开彼此的目光,直到那胖女人昏昏睡着为止。她连睡觉的模样也好像在生气。
	当地铁开到市区时,人多了起来。我开始想像自己上前和她搭话,或她因让位给某个老人,慢慢移向我,可能还对我笑了笑,说起话来。结果什么也没有。望着她的眼神,我有股冲动想说:“我好像哪里见过你!” 尽管这话像极《红楼梦》林黛玉的一句内心独白。
	我是如此猜测的:她和我一样,见了对方第一眼,觉得面善,仿佛是旧识久别重逢,胸口汹涌着 “我们终于再次相见”,“如果我们错过了以后再也见不到怎么办?” 如海浪般的悸动。
	我想知道她的名字,喜欢听什么歌、看什么电影,爱喝冰冻咖啡还是可乐,最好她还问我“以后怎么联络?”,然后我名正言顺要她脸书或微信号。聊完这些,发觉彼此在东部同个站下车。我于是建议一起附近吃点什么东西。她觉得我太唐突了,摇头说:
	“唔……算了吧,跟你还不太熟,下次再说吧。”她看我脸略带挫折感,不忍地说:“好啦,看在你这么有诚意份上……走吧!”晚饭后我们可能还去看了场半夜场,甚至约好下周末去看一出改编村上春树《遇见百分百的女孩》的舞台剧,我们都觉得自己像村上小说的男女主角。
	一个一个可能在我脑际浮掠盘绕,我离她很近了。 
	在我正想着那可能的约会时,我大方让位给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孕妇,因为人群挡住我们相视的目光。那孕妇以一种遇着好心人的眼神目送我起身。
	我距离她只有一米左右了。
	我是不是该鼓起勇气和她说话,或假装掉下东西在她脚边。她正低头。或者我该坦白表白:“你好,我想认识你,因为我觉得你……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 就在我陷入该以什么方式向她表白时,我惊觉她已不在座位上了。我急忙四处张望,发现她正步出车门,还回头望了我一眼。
	我犹豫片刻,便来不及冲出半闭着的闸门去追她。
	为此我懊恼不已。我导演了一出遗漏结局的舞台剧。
	1月一个早晨,我读了《联合早报.文艺城》报上一篇小说,它是那么得令人黯然神伤。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17岁的男孩和一个17岁的女孩,。他们坚信一个美丽的神话———上帝造人时,是一次造一双的,一男一女,分置世界两头。因此人生下,就冥冥中历尽波折,生生世世去寻他另一半。
	而两人都深信世界某处,有另一个属于自己理想的人。
	有天两人在一辆向东行驶的双层巴士上偶然碰面。男的对女的说: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你正是我一直在找的人啊!”
	女的则对男的说:
	“是啊,我一直在找的人,也正是你啊!我们是某部电影或小说的主角吧?”
	同个巴士座位上,他们开心说着将来,说要在大学毕业后第一年结婚。
	然而命运总是造化弄人的,一切看来轻易完成的美梦的背后,总是隐着曲折磨人的原委。于是就在两人谈得正兴起的第43分钟时,巴士在一个交界处与一辆命运安排的卡车相撞。
	两人在这起意外中受了伤,昏迷不醒,送入医院急救。经过几天生死线上的挣扎,两人终于苏醒,并在医院里各躺了三个月之久。医生检查结果,两人轻微脑震荡,失去部分记忆。两人显然都忘了意外前的约定,甚至连相遇的事也记不起来了,尽管他们灵魂深处,都强烈感到自己遗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个令人心碎的故事吗?
	就在12月一个下午4点,男的要去看一场电影,搭了东向地铁列车,女的则为出席一场舞台剧,在男孩上车前两站,上了同列地铁。两人选择坐在彼此对面,共处30分钟,那年他们22岁了。在两人对望的十几分钟内,两股思维如暗流汹涌;那些失去的记忆片段又在心头一闪而逝——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记忆之光太微弱了,最后男孩巴巴地望着女的离开,像一出遗漏结尾的舞台剧。
	你不觉得这结局催人泪下吗?
	我为这篇小说苦苦思索了几个小时,失眠了两晚。
	因为那正是12月的那个下午,我来不及与已下车的她,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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