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有幸與不幸 向明

 

有人說是「老來俏」,有人說是「向晚愈明」,總之今年(2006)我真應驗了他們詩人慣用的這個「誇飾」修辭,在這進入七九高齢之時,一舉得了兩個大獎,說是大獎當然絕對不是世界性的諾貝爾獎,龔古爾獎之類,但在兩岸而言,己是至高榮譽了。在台灣,中國文藝協会在五四文藝節那天頒給了我一個 「榮譽文藝獎章」,與佛教高僧星雲大師以及曾任文學院長的朱炎教授,黃光男校長同時獲獎。而總部設在香港的「國際詩人筆会」卻在七月十八日於廣州舉行第十一屆大会時頒給了我一個「中國當代詩魂金獎」,同時獲獎的有大陸名詩人柯岩女士(賀敬之夫人)和己故七月派名詩人鄒荻帆。這兩個獎的過去獲獎者都是德高望重,著作等身的大作家大詩人。像「詩魂金獎」創立才不過五屆,首次獲獎者是大陸詩壇祭酒艾青和臧克家,其後則有綠原,馮至,李瑛,曾卓,以及在台灣的鐘鼎文,余光中、我能有幸步這些大師前輩的後塵獲此至高無上的榮譽,當然值得慶幸,說我運氣好,老來俏都行、主要我從來沒有夢想過,也從來也不曾爭取過,這天外飛來的一番好意,我只有感激的份。

獲獎當然是一件高興的事,但是有時除高兴之外,還会惹來不必要的困擾,甚至是災難的開始、文人相輕,自古皆然,如今尤烈,主要是新詩這玩意沒有標準,大家一個不服氣一個,你那點東西能獲獎,為什么我比你好就得不到,一定是你走了後门,花了銀子。於是災難就開始了,「詩魂金獎」兩年前就通知要頒給我,我說我還不夠資格,台灣比我高明的元老大師多得很,他們再要堅持時,我就說如再提名我,我就連会也不去參加了。即使如此自動閃避,仍然逃不過冷言冷語的嘲諷,和造謠生事的攻擊,過去兩年我的不得安寧,大多肇因如此。今年他們学乖了,根本事先不透露消息,到場給你一個抽手不及,獎到我手,今後命運只有听天由命了,這個獎獎座特別重,是在粗壯的四方水晶座上,安一隻銀質的手掌,掌心裡放了一個金球。還好,只有很重的獎座,沒有獎金,要不会更麻煩。

其实自五十多年前開始寫詩以來,大大小小的獎我得到過至少十五次以上,每次得獎都会出一点狀况,後來成為笑談。現在趁此將幾次重要的得獎趣事介紹一番,博君一笑。

我第一次得獎是在民國四十五年,那時我正在馬祖戰地服役,將近十月底故總统蔣公華誕前,部隊獲得通知說我榮獲國軍文康競賽詩歌獎士兵組第一名,將於總统华誕日也就是十月三十一日文化復兴節當天頒獎。當時的馬祖連像樣的公路都沒有一条,我們都住在掩體裡,每半月才有一班補給船,官兵也沒有回台的輪修假,所以回台領獎連门也沒有,只好由在台灣的同學好友代領。半年後我任滿返台得知,獎品除高大的獎座一幀外,還有福鹿牌腳踏車一輛,勤益西裝料一塊。但這三樣東西至今我一樣也沒有得到,獎座是部隊保管,早己鎖進隊史館,小兵那得其门而入。腳踏車已被那位每天送早報的好友騎得除了鈴鐺不响,其他都响。西裝料則己成了另位同学的新郎倌禮服。唯一最大的好處是將我免試保送候補軍官班受訓,後來成為少尉軍官。這樣的結果我也滿意,得獎的詩三年後印成我的第一本詩集《雨天書》。多年後始得知,那次得獎的第二名是張拓蕪,直到今年(九十五年)六月和周夢蝶、曹介直等老友聚首聊天,拓蕪重提當年事,說那次得獎是他此生經濟上最風光的時候,因為有獎金七百元,是他當時的半年薪餉。他問我得第一名至少有獎金千把台幣,怎么花掉的?我大吃一驚,從來不知道還有這筆意外之財,可能是折成腳踏車和西装料了吧!

再次得獎是緊跟的第二年,我在屏東東港的空軍預校接受入伍訓練,每天晚点名時,政治指導員照例会把我們當天繳交的日記作檢閱後的批示檢討。誰知那天(民國四十六年端午節前一天)首先就点名我連成語都不会用,怎么可以把「事半功倍」改成「事倍功半」?長官訓話那有反駁的機会,我只暗笑他讀書太少,不会活用成語,更連字典都沒查過,就以為逮到訓人的機会。真是好死沒死,第二天的報紙上公佈那年詩人節的「優秀青年詩人獎」,我的名字嚇然列入其中,和羅行, 瘂弦,王綠松,戰鴻同時分享那年詩的光榮,獎金是新臺幣一百元。那位年輕的指導員看到我好尷尬,遭的是以後辦壁報等文宣工作都落到我頭上,帶來的好處是我免去參加雙十閱兵的集體校閱訓練,那種練習踢正步要達到整齊劃一有力着地的要求,幾月密集集訓下來,可以磨破兩雙軍用大皮鞋。

第三次發生的事情使我啼笑皆非,簡直不知要如何應對。每年五四文藝節都由中國文藝協会舉辦文藝獎章頒發,對象是對文學藝術卓有貢献的文藝工作者,有時一屆可以頒發廿餘人,因為光是文学類就有小說,散文,詩歌,翻譯,報導文學,兒童文學,戲劇劇本創作(內又分舞臺劇,電影劇本,廣播劇,電視連續劇等),其他音樂、繪畫各有更細的劃分。民國七十六年文藝節我獲頒第二十八屆新詩類文藝獎章,作品是由出版社推薦的我剛出版的詩集「青春的臉」,那時的文藝大會隆重盛大,那一屆還請了十多位菲華詩人作家來台參與,就在開会前的一大堆詩友閒聊中,一位大師級的詩人聽到我也獲文藝獎章,不屑的問我「這種沒有錢的獎你也要?」當著那麼多外來客人的面,我簡直無地自容,好像那個沒有錢的獎、真的是我要來的。

民國八十年的六月間,聯合報副刊有一則短短的文訊,報導我在大陸得了一個全國報紙副刋好作品評比一等獎. 朋友們聞知都很好奇,怎麽我会到大陸參加文學獎,還有人問得獎作品<水渡河>是散文還是詩。這篇懷鄉的短文原發表在七十九年一月十二日的聯副,後來我的故鄉湖南長沙(環境保護報)副刋約我寫稿,我見這篇懷鄉的短文事實上隱約有点環保意識在其中,就把它寄去,發表後又被(長沙晚報)轉載,這篇八百字的短文就在那邊有名起來。民國八十年初大陸全國舉辦去年全年全國報紙副刊好作品評比,此文在湖南省初選就獲得第一名,代表湖南去参加全國總評。五月下旬全國總評時,我這篇短文是唯一由十四位評委一致通過為一等獎的,打敗了大陸全國各種報紙共四百八十三家的一千九百四十五篇参加的作品,連當年大陸最有名的散文家秦牧老先生也貶了下去,這次得獎為獎金人民幣二百七十三元,我到那年八月返鄉探親,才從(長沙晚報)社長手中拿到,不過我馬上凑足成三百元人民幣捐作水災賑濟款。記得那時我那當小學老師的侄女每月薪資才六十元人民幣,有時還發不出來,由學生以家裡收成的稻谷折價代替。

中山文藝獎是台灣過去最高的一個文學獎,多少文學人都仰之彌高,卻望而卻步,因為門限太高了,我連想也沒有想過,可是民國七十六年十一月初,那時我正在大陸老家探親,忽然接到台北的通知,我獲得那年的中山文藝獎,要我在十一月十二日國父誕辰那天準時到中山堂光復廳去接受贈獎‧電話回台查詢,才知我的第五本詩集<水的回想>,由九歌出版社委托文協的推薦獲得了這份榮譽,問題是十一月十二日那天我必須轉到泰國曼谷去參加「世界詩人大會」,而且預定將由泰國王室的公主代頒給我一個由「世界文化及藝術學院」頒發的「榮譽文學博士學位」,這也是不能缺席的。於是我交涉將由我在台的大女兒代表去領中山文藝獎,如此安排應該甚為妥善,我也安心去了曼谷接受了那個天外飛來的榮譽學位,並且讓首次出國参加世界性大会的十多位大陸詩友共享我一舉兩得的文学幸運。十一月中旬回到台北,發現代父出征的女兒雖把獎和獎金都領回來了,卻因末準時趕上頒獎時間,讓謝副總統在台上枯等了一会才完成頒獎儀式,主辦單位當然火大,但又不忍苛責兩個小女孩(姐姐胆怯,拉了妹妹壯胆),我只好回來當面賠罪抱歉。那次得獎的廿萬獎金起了大作用,姐姐到美國讀書的錢是由那筆獎金凑足的。

民國八十三年我的第六本詩集<隨身的糾纒>獲得了那一屆的「國家文藝獎」,這是我寫詩以來到那時為止獲得的最大肯定,等於是國家給我的肯定,得獎的評語是「向明是一位進而介入現實,出而批評人生,兼顧文學與社会使命的詩人。他的詩每從小事細節介入,幾經轉折,終入要害‧其語言平白而精煉,擅用意象與譬喻,骨肉停勻。其詩體則融眾體,前後呼應,有機發展,是台灣當代重要詩人之一。」這短短的評語,頗能概括我一生為詩效命的主張和意旨、使我深感欣慰,也警告自己今後切勿辜負這奨帶來的期勉。這次頒獎舉辦單位做得盛大隆重,但也出了一些意外的狀况,本來僅有一個名額的詩獎,竟因鄭愁予的得分數只比我少幾分,但都在得獎高標準範圍內,使得主辦單位不得不破例增加一個詩的得獎名額,都領同樣數目的獎金。另外一個狀况是發獎當天的中央日報頭版頭条,出現國家文藝獎發獎不公,黑箱作業的控訴,使得得獎人記者招待會上所有記者都只追問那個失实的烏龍事件,得獎人都冷落在那裡枯坐冷板凳。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級文藝獎,現在文壇上的顯赫作家詩人,大學文學院長和專家學者幾乎都是該獎的曾經得主。然而到了1997年,政權輪替以後,因主辦權改由國家文藝基金會接手,基金會以該會為半民間組織為由,自那年開始的「國家文藝獎」又從第一屆命名頒發,以前的二十多屆國家文藝獎在國家並沒有消失的情形下,便自動被排擠消失,不被承認,無形中在人間蒸發,這真是台灣文學史上的一大怪事,我不知道我當年得獎的那屆假使和現在再輪同序的一屆得主將來萬一碰面時,會不會有真假之爭?我是不会承認我是假的,我得的是「老牌國家文藝獎」。

(2006年9月發表於中時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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