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邊散草 / 林錦
複眼的精靈
無可否認,蜻蜒是一種善飛的昆蟲。它那四片薄翼,要飛多遠就有多遠,要飛多高就有多高,要飛多久就有多久。
我從小就不怕蜻蜓了。
蜻蜒,雖然不比蝴蝶婀娜多姿,但是,它的色彩也頗誘人。母親告誡我們兄弟,蝴蝶身上的鱗粉,會使人的鼻梁凹陷下去,而捕捉蜻蜒卻會“焦頭爛額”。我們還是冒著這個風險來親近它。
在我們的菜園裡,有許多蜻蜒,五顏六色,大大小小,從半寸到兩三寸長。全身棗紅,翅膀的邊緣透明的那種,最引人注目。色澤斑駁和橙紅色蜻蜒,最喜歡飛翔,它們有時在低空盤旋了整個鐘頭,還不肯降陸。所以,要捕捉它們最難了,只有手拿小魚網,在空中揮舞捕捉。它們猶如戰鬥機,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快忽慢,衝刺,閃避。它們的機警感應,不得不叫人佩服。體型最大的蜻蜒,胸部特大,灰褐色,樣子真像直升機,卻不善飛翔,也懶得飛翔,常停駐在色澤和自己相似的枯枝上,不容易被人察覺。
小時候捉蜻蜒,先是用手,目光瞄著停駐在葉尖的蜻蜓,躡著貓步,屏住呼吸,拇指與食指張開成鉗子狀,徐徐前進。那擁有復眼的精靈,當我的手指離它還有幾寸之遙時,便忽然騰空飛起,盤旋數匝,再回到原處停留。你若繼續干擾它,它會不勝其煩,飛到池塘中間的浮萍上歇息,此時“鞭長莫及”,只有望蜻蜒興嘆了。我那時憑著特佳的耐性,偶爾也能用手捕獲到一些患眼疾(我這樣想)的蜻蜒。
後來,屋檐下捕蚊蠅的蜘蛛網給我靈感,讓我想到用它來捕捉蜻蜒了。先把鐵線拗成一個圓圈,扎在一根細長的竹竿上,然後把屋前屋後屋左屋右的蜘蛛網纏繞在鐵圈上,如此重復地加了幾層,就成為一張頗有粘性的密網了。拿著秘密武器,興致勃勃地到菜園裡行動。看到在浮萍葉尖養神的蜻蜒,人站在幾尺之外的池塘邊,伸出那無情的網,由高處往蜻蜒徐徐下降,那復眼的精靈發現來者不善時,展翅騰起而飛,翅膀剛好粘在蜘蛛網上,動彈不得,成為獵物。可惜蜘蛛網並不耐用,容易失去粘性,同時往往由於一時大意,把它撞破於枝頭或葉梢之間。
小時候捉蜻蜓,只是為了滿足好奇心,過後都把它們放了。偶爾也找一條長線,綁住蜻蜒的腹部,讓它任意飛翔,人也跟著它奔跑,有如放風箏,所不同的是感覺不出重量。有時它飛倦了,棲在樹葉上,用力把它拉回來,它卻抓緊不放,腹部便被扯斷了,它還倉惶逃生呢。能活多久,我就不知道了。兒時幼小無知,沒想到這樣做實在太殘忍了。
毛蟲與彩蝶
小時候,做夢也沒想到蝴蝶和毛蟲的關系。
蝴蝶是蝴蝶,它穿上彩衣,翩翩起舞,輕盈,美妙。毛蟲呢?那醜惡的家伙,終日伏在葉面上,像囓齒動物一樣啃著葉緣。上學以後,才知道毛蟲是蝴蝶的兒女,它們長大了,會生出一對美麗的翅膀,在花叢中穿梭飛舞。
蝴蝶雖美,但我們並不大敢親近它。聽母親說,蝴蝶的身上有一種粉,如果跑進鼻子裡,鼻梁會塌下來,樣子好醜好醜。然而,我們還是喜歡園子裡的蝴蝶,不管是小白蝶、黃蝶,還是花蝶,它們在活潑輕盈的舞姿,叫人陶醉。看到鮮艷美麗的彩蝶,總忍不住要找個塑料袋子把它網住,隔著一層透明的塑膠紙看著,手卻不敢去碰它,鱗粉好厲害的。每當和童伴吵架,常常恫言要捉只蝴蝶塞進他的鼻孔裡。在我的心目中,這是一種相當“犀利”的武器。
我不喜歡毛蟲,它那副長相,看了叫人吃不下飯。有一種毛蟲像蠶兒那樣軟滑滑,光禿禿的,通常是青色或黑色。另一種全身長滿細細的黃刺。最可怕的一種毛蟲,經常出現在“紅毛榴槤”樹上。它顏色淺綠,有香蕉那麼大。它那雙圓突突的眼睛和短胖胖的觸須,真有點像神話裡的妖怪。後來我才知道,它的父母不是彩蝶,而是一種碩大的蛾。
你不睬蝴蝶,蝴蝶也不會理你。可是,毛蟲卻不同,它常常埋伏在你左右。做小孩兒的,哪一個不愛爬樹?不愛鑽草叢?在爬樹的時候,無意中捏了毛蟲一把,那種軟冰冰的感覺,叫人頓時嚇了一跳。在草叢裡捉“蠅虎”,光著的脖子,又痛又癢。定睛一看,原來爬上一條毛茸茸的蟲,一時慌了,用手一掃,連手心也傷了。有時候,頸項癢癢的,同伴才說有一條大毛蟲正在背心的邊緣蠕動。不加思索,脫下背心,騰空亂跳亂竄,好一陣子,毛蟲才掉下來。
午前,在菜園裡,成群的彩蝶在蔬菜上飛翔停駐。過幾天,便可發現蔬菜的葉子已百孔千瘡,毛蟲已在莖葉間迅速生長了。這時候,只有用殺蟲劑噴射,才能除害。
蝴蝶雖比毛蟲可愛,但是,自從我知道它們的兒女是啃食蔬菜的可惡毛蟲時,我便開始憎恨那誘人的艷艷鱗光了。
蚯蚓,你往哪兒逃
在我的印像裡,蚯蚓的命運並不好。蚯蚓生來就是盲目的,終日把自己埋在土堆裡,永遠見不到陽光。
你以為蚯蚓深藏在地下,挺安全的麼?那可不。至少在我們的菜園裡,蜓蚓的生活是不安寧的。
小時候,科學老師明明告訴我們蜓蚓是益蟲,對農作物有益無害,理由很多,其中有會翻松土壤,排泄的糞便可做肥料等等。可是,當我們告訴母親時,母親總是說我們不懂,她說蚯蚓在土壤裡亂闖,撞傷菜苗的根。無論如何,蜓蚓是害蟲,應該趕盡殺絕。
母親在菜園裡翻松泥土的時候,總是攜帶一個鐵罐在身邊,她一面翻土,一面揀拾蚯蚓。一畦田翻過了,鐵罐也差不多裝滿蚯蚓了。母親會把罐子交給我,叫我倒給鴨子吃。那些鴨子,嗅覺非常靈敏的,看到我送蚯蚓來了,便一窩蜂地衝到我腳下,頻頻點頭示意。我把罐子翻過來,那一團蚯蚓“卟”的一聲跌到地上,那些鴨子,也不等蜒蚓散開,衝上前張開扁嘴巴一挾,比筷子還本事,一口就好幾條,囫圇吞棗。還沒被吞噬的蚯蚓,在嘴角掙扎著,半截身子爬到鴨子頭上。鴨子也不理會,又張大嘴巴一殺……唉,可怕極了。
母親的第二個消滅蜓蚓的方法,看來比較溫和。翻松過的泥土,必定有死裡逃生的蜒蚓。它們正心有余悸的當兒,毒藥來了,是一種白色的石灰粉,聽說能消滅蚯蚓。我有時想活擒幾條蚯蚓來實驗,但總是下不了手。
我並非真的如此性善。我有時施於蚯蚓的酷刑,不亞於當年日軍殘殺無辜。當然,我是為釣魚而戕害蚯蚓,用蚯蚓當魚餌,是欲達目的的手段。這是垂釣者的普遍行為,似乎無可厚非。幾個童伴,還比賽行刑的速度呢。一手捏住滑溜溜的蚯蚓,一手抓緊魚鉤,從它的頭部刺下,用力把蚯蚓穿在魚鉤上,剌到蚯蚓的心窩,那種疾痛的掙扎力道,往往要在蚯蚓身上撒一些泥沙,才能制服它。這是蓄意謀殺,相信凡是垂釣者,都有這種殘忍的經驗。另一種殘殺是無意的,那是我在翻松泥土的時候,往往一鋤下地,挺蚓身首異處。它們的生命力很強,不但沒有奄奄一息,還“各奔前程”呢!
除了人禍,還有天災。蚯蚓最怕陽光和水。菜園淹水時,蜒蚓溺在水裡,無法呼吸,窒息而死。大水退後,陽光普照,在尚有水漬的菜園裡,滿地是發白發胖的屍體。那不是天災是什麼?
寫到這裡,我想起一件和蚯蚓有關的小事。記得弟弟有個時期跟著人家去念經拜佛,有一次,母親叫他到菜園裡幫忙。他說慈悲為懷,不能殺生,可是土壤裡有蚯蚓啊,萬一鋤頭不長眼睛,偏找蚯蚓劈個正著,那可要破戒了。不用說,母親把他臭罵一頓,說她專殺蚯蚓來養活他,她要下地獄,他反而上西天。我相信佛教的教義並不阻止農人種田,這只是弟弟懶惰的借口罷了。如果農人都不耕田,天下的蛙蚓便有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