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愣/曾心
外面下着毛毛细雨,一个干瘦佝偻的病人,头上遮着一张旧报纸,步履蹒跚地推开一间医务所的弹簧门。
坐在案头看《黄帝内经》的李医师,抬头一看,见那新来的病人,正扯下那张湿漉漉的旧报纸,一时觉得,他挂在鼻梁上的那副黑眼镜显得特别大,特别耀眼。
“请坐!”
“嗯!”
“贵姓?”
“张亚牛。”
“多大岁?”
“五十九。”
李医师伸出三个指头给他诊脉。片刻,又叫他亮出舌头。然后说:“请把眼镜摘下。”
病人似乎没听到。
“请把眼镜摘下!”李医生再重复一遍。
只见病人那干瘪的右手举到耳边,微颤地脱下黑眼镜。李医生不禁一愣:原来他是个“独眼龙”,右边凹陷的眼窝,却不见那颗眼珠子。左边那呆滞的眼睛,只发出直勾勾无神的目光。
李医师张开嘴,想再问下去。却见病人举着颤抖的手,把黑眼镜挂回鼻梁上,嘴里搐了一阵凄酸的蠕动。
“哪里不舒服?”李医师安惯例问诊道。
“没有一处会舒服。”
“吃得下吗?”
他慨叹说:“做人真工(辛)苦,过去爱(要)吃无好吃(没得吃),现在有好吃唔(不)敢吃。”
病人答话绕着圈子,李医师心里却完全理解他的话意,问:“有消渴病吗?”病人点点头。
李医师安慰病人几句后,便伏案开处方。
“服药三天后,再来看一次。”李医师把一张处方交给病人。
“多少钱?”
“一百铢。”
“医生,八十可以吗?”他居然讨起价来。
李医师不禁又一愣!觉得自己当了二三十年医生,从来是医生说多少,病人就给多少,甚至有的慷慨病人还多给,还没遇上讨价还价的病人。这还是头一遭呀,李医师心里嘀咕着。
“可以吗?”
李医师不大自然地笑着,点头。
病人拿出一张一百铢。李医师找给他二十铢。病人高兴地推开弹簧门走了。
在细雨中,李医师看着那个佝偻的病人,头上遮着旧报纸,步履蹒跚地挤上一辆公共汽车。
李医师站在门口自忖:“也许他是个数米而炊的人。”
三天后,不见张亚牛再来看病,但是李医师偶然在另一个地方见到了他。
那天,李医生驾着轿车,到他三十年前读过书的华文小学。这所学校已被封闭近半个世纪,最近即将复办。许多校友和热爱华文的人士,闻讯都赶来捐款。
坐在捐献台前,正是那个戴有着一副黑眼镜的张亚牛。他正在讲述他自己一段求学不幸的遭遇:“三十年前,我曾在这所学校读过两个月书,不幸,学校被封。我们组织了华文学习小组,再读不到两个月,波立来抓人。老师被抓走了,我越墙逃跑时,天黑不见五指,一个铁钩,把我的右眼球勾坏了。”他讲到这里,声音低沉且沙哑,伤心地从耳边脱下那副黑眼镜。在座人的眼光即刻聚成一串光束,焦点全落在他那只没有眼珠的凹眼窝里。
“读书的人,那是无法理解没读过书的人的痛苦。我右眼瞎了,是痛苦的事。左眼虽能看见东西,但不识字,也好像瞎了一样。”也许他讲得太激动,血脉有点亢进,脸上不禁涨红起来。他又摘下眼镜,用手擦去滚动在左边眼里的泪珠。
“现在学校要复办,我报名参加学习,当个胡子学生。”
在座的人都瞪大眼睛,哑然失笑。
“最近,我把一块地皮卖了,想把部分钱捐给学校。”他边说边把放在脚边的皮箱拿上台面来。他那颤抖而干瘪的双手慢慢打开皮箱。
呵!是一箱崭新的千头纸币。
李医师和在座的人都愣住了。
看着捐献台上叠叠的千头钞票,李医师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已写好的支票,脸上有点泛红,觉得太少了。于是,他提起笔来,在数字后面再添上两个零字,又在字旁签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