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與我 /方明
1.西贡情缘
一九六七年夏,越南内战正浓,一如午后阵雨,将壕沟里、地道旁、丛林里巅崖峻谷的隙罅之小草野花鞭打得更苍翠,而熊熊烽火亦在雨水渗透的地方漫漶着。季节在嚎哭,兵燹亦在嘶喊,雨水涌流着战地沾满血渍的泥浆,断壁残垣截唱着风里传来嘹亮却似丝断余韵的挽歌……
洛夫先生被派遣到灼燃淆紊的交锋战场前线充任美国军事援越顾问团的英文翻译祕书,目睹洋兵以猛烈优势的武器蹂躏一村又一村不知敌我之郊野村民后,周末日又被送到西贡醉卧妞妮之粉味大腿,在披头四的乐曲里幻叹着虚无的生存,在遥望夜空焚燃的照明弹光晕里,如猫头鹰般不安的守着狰狞的夜……
于是洛夫先生一系列的「西贡诗抄」是一个未足月的婴孩,急促伸延手足与啼哭来到苦难的人生,而他篇篇彷彿地雷般震撼读者的诗歌,亦唤醒了当地不少华侨年轻诗人……
应该是一个黦暗靉靆的上午,斜雨料峭,西贡大学礼堂里,有一场先生演讲「中国现代文学之发展」,以及解读〈石室之死亡〉创作心路历程,蚁涌的听众有不少是华侨诗歌爱好者,我亦在其中却茫然不解,时值十三岁,这是我与洛夫第一次隔着讲台的接触。
在一九六五年至一九六七年洛夫先生留在越南两年期间,时而战场时而诗域,故结识交往不少越华诗人,讲诗说论时刻总在花生啤酒的黄昏渡过,促使一些爱诗的幼苗渐渐成长茁壮,终于孕育出数位卓秀的越华诗人(拙书《越南华文现代诗的发展》里有详述)。
时光总似一支无情的箭矢,在疾速的逆旅中沾染沧桑的尘埃,让丰沛的心灵渐渐锈蚀、无奈枯萎。经过数个月安排联络,终于在二○○九年三月廿九日,我自台湾带领洛夫伉俪重踏睽违四十一年的南越土地,同样的雨季,同样的日落黄昏,同样一些街衢的气味夹杂着陌生的人群,这种感受是多么奇妙。在一群当地华侨诗人蜂涌呼欢下,是朗读先生熟稔的诗作,是酒的醉乡美食让洛夫先生重温那段峥嵘的血腥岁月,是同样淅沥的雨帘与鱼露咸味网织着旧日之故居,一切都是无痕却充溢在氤氲中撼动先生的心坎。当洛夫先生的皮鞋有些蹒跚踏上昔日壕沟战场「古芝地道」时,他彷彿听到咯咯的军靴在四周回响,死亡变得很熟悉,岁月却蜷缩得很陌生。曩昔的军舍已改建成耸矗楼幢,而被时光佝弓的前庭大树,仍有意无意的向洛夫先生挥手招呼:老友,别来无恙吧。
二○○九年四月三日,经过五天逐渐伸长的缅怀苗芽、被我们归途的脚印践扁而无气息,再次挥手告别南国的山水,所有的缅怀被飞机上一杯红酒灌入,在肚肠里隐隐发酵。
2.椰林呼啸
椰林的杜鹃花趁春风扬脸仰望昂首阔步的骄矜学子,一九七四年在台大期间,廖咸浩、杨泽、苦苓、詹宏志、天洛与我,共同创办「台大现代诗社」,我们曾向洛夫先生请益诗学,他是超现实主义的实践者,那时已印行诗集《魔歌》,散文集《众荷喧哗》、《洛夫诗论选集》。其后洛夫到耕莘写作会担任诗歌组的指导老师,我们之间的互动稍更频繁。我曾侥幸两度获得台大诗歌与散文奖,其中诗作〈青楼〉、〈发〉被洛夫先生赞赏不已,后来他以书法抄录拙诗从这两首始端。一九七九年洛夫应香港「诗风」诗社之邀请,赴香港访问与演讲一周,我也适逢在香港而深受沾露,那时洛夫先生年值五十,诗的活动与创作正迈向巅峰,相继演讲、评审、交流等行程亦密集无隔。
一九八二年底,我赴巴黎就读,艰辛繁重的课业与孤贫之生活,使我中断与台湾诗坛之联系,甚至诗歌创作也疏落无几。
3.诗书神州
再次与洛夫先生深切紧密交往应是上世纪末端,那时洛夫伉俪已移居加拿大温哥华数载,他们几乎每年均返台北省亲与参加一些诗坛活动。也许是投缘,也许是莫名的契合,我们私下相聚的时间与次数尤为频繁,洛夫先生称我们为忘年之交,他开始认真阅读一些我的作品,对我诗作以古典溶入现代的风格尤为喜爱,并曾写下:「方明诗歌中两项与众不同的内核:既是委婉的感性表达,也是深沉的哲理阐释。
读方明的诗,首先必须拉开时空的距离,他的沧桑是一种美丽的悲情,而他却以诗超越它。他的诗写的都是我们形而下的生活琐细,但这种琐细有时会攀升到某种高度,一种形而上的生命感悟。
文化传统一直活在方明的诗中,不论怎么读,你都可从他的诗中嗅出李白的儒侠之气,杜甫的沉郁之风,李贺的苦涩之味,读出盛唐衣冠上残留的战火余烬,和流离途中永远干不了的汗迹和泪水。
方明的诗典雅中带有一股森森逼人的冷隽,他的意象思维传达了他对历史、现实、生命与大自然的深层体悟,而他真正的诗性张力却系在一根纤细的、摆荡于两极之间的蚕丝上,一端是留连古典与浪漫情怀中的欢,一端是挥之不去的残酷岁月与战火硝烟织成的悲,于是悲与欢,笑与泪,色与空,现实与梦境便必然而又无奈地铸成他生命的铁轨。这些,不但承载了他的伤痛,也标示他从人生风雨中走来的一个个脚印的意象,都一一呈现于他的诗集《生命是悲欢相连的铁轨》中。」
之后,其中有三、四年时间,洛夫先生竟利用返加拿大静居家里的日子,以毛笔抄录我的诗作三十余首,对我是一种无上的惊宠,他为人随和善待,故以书法餽赠亲友相当落落大方,但绝无替任何诗人抄写如斯多的墨宝,其中更有我的长诗〈潇洒江湖〉与〈清明〉,细小的字体占满超遗两公尺的长卷,闻说润墨超过一周方成,这种对我厚爱的特殊情谊,难以为报。
二○○九年十月,湖南衡阳市为兴建「洛夫文学馆」之奠基仪式,举行一连串的庆祝活动,其中包括「洛夫国际诗歌节」、「洛夫书法展览」、「洛夫诗歌论坛」及朗诵晚会,因洛夫先生之推荐,我是来自台湾两位之一能参与盛会,那是我首次出席大陆诗歌之交流活动,对周遭情景与仪式都显得陌生好奇,当洛夫伉俪与我车座进入衡阳市后,主要的大街市道均竖布写着「热烈欢迎诗人洛夫」之充气条状汽筒,奠基仪式更吸引数千市民万人空巷之观赏,湖南省各级政府领导,以及来自世界各地之著名学者、诗人、媒体记者等亦有超过百人之多,全市呈现雀跃腾天现象,这是对洛夫先生最崇高致敬之赞礼,来宾均被赠予一座红釉漆上洛夫先生诗句金字之花瓶,情物皆珍贵,是晚餐宴大会,我以法文朗诵〈因为风的缘故〉作为向先生致礼。
之后,洛夫先生的诗歌与书法之佳誉在大陆迅速震响神州京畿与省市角落,每年受到邀约出席的重要研讨会、论坛、评审、讲学与书法展出活动纷沓而至,其中更有着名景点竖立洛夫先生的「诗碑」「字帖」或是飞檐题书,其中知名的是长江三峡之诗碑(出三峡记)、扬州瘦西湖的诗碑(西湖瘦了),以及寒山寺以行书而成的石碑(枫桥夜泊)……
洛夫伉俪皆希望我陪伴出席大陆之诗歌活动,但我亦因工作忙碌加上避免不必要的流言,故在过去十余年近百场之邀请活动,我只参加不到十场,此刻回顾起来,有点惆怅无奈。
洛师母曾对我说,有一次他们在大陆访问两个多月,穿梭在海棠叶茎脉分布大小省县,连机票及火车票共乘了十六趟次,主办单位深怕两老奔驰辛劳,指派了两名年轻学生陪同侍候,最后这两名学生因舟车劳碌而病倒了,而洛夫先生仍然精神奕奕,时洛夫先生八十五岁,师母欣然谓先生必过百龄,怎知人生无常。数年前秋天,洛夫先生在南京参加诗歌活动,早起沁凉,已有初寒,我们一起在饭店内晨泳,整个泳池只有我们两人纵横,不亦快哉,其间还闹了笑话,洛夫先生向服务员要一顶「浴帽」,但因其湖南口音,待者听后问洛夫先生:「你要『绿帽』做什么?」不刻,早报送上来,洛夫先生的相片与报导闪现眼前,服务员才惊觉眼前的老人是著名诗人,更加殷勤伺候。
二○一四年十月卄五日,我的家乡广东东莞文联单位,以「漂泊与回归」为洛夫,杨克及我举办了一场三人的诗歌朗诵晚会,由亮丽大方的诗人皮佳佳主持,是晚舞台曲流诗扬,彩灯耀空,我年近九十岁的慈母亦在席上,亦算是一种荣祖宿
愿。
4.风月趣居
洛夫先生为人随和但并不随便,处事之意志力相当坚定且有持续的毅力,他在五十五岁入暮之年才开始习书法,师事谢宗安先生,之后,几乎日日练字而从不间断,七十岁那年才开始学习驾驶,以求在温哥华生活外出之便,直到数年前高龄八十六岁时,因一次开车或许恍神,连续撞上四部前车,但洛夫先生福大命大,竟然发毫无伤,自此医生向他下达禁驾车令。洛夫先生嗜好美食,但也不挑嘴,耄耋之龄,毫不避忌煎炸油腻食品,尤爱腊肉辛辣之故乡菜肴,这应与他青幼年时在湖南度过有关,早年有吸菸之习惯,晚岁也将之戒掉,当然诗人是无法远离杜康之诱,只属小酌,他曾写下名句:「酒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他唯独对日本料理兴趣不大,中西餐均适纳胃口。
近年来我曾两度到温哥华探望洛夫伉俪,一次是参加其「加拿大漂木艺术家协会」春节联欢晚会,最近一次是去年(二○一七年)六月分其举家搬返台北之际,两次造访,洛夫伉俪均留我居宿共度,故对洛夫先生在加拿大作息略有所悉。洛夫先生约清晨六点半左右起床,梳洗后便到书房练字,师母八点钟左右准备好早餐共桌,餐毕洛夫先生又进书房习字或创作,时近十一点左右,他便独自驾车去游泳(约半小时),之后便返家或与师母在外共餐,下午小憩片刻,接着的生活节奏便随兴而过,或看连续剧,或接待亲朋好友,亦有一些粉丝来探望,晚上多有酬酢筵席……
洛夫伉俪在温哥华的艺文活动不少,其创办的协会时有配合音乐演奏与诗歌朗诵,尤其每年一度的春晚盛况,更是热闹喧哗,为推广华文之传承贡献良多。
洛师母称得上为万能贤内助,不但是烹饪高手,烧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招待亲友,更助洛夫先生安排及牢记各种行事历表,宴席之间,更能纠正来宾错念洛夫先生的诗句,对洛夫先生起居照料可谓无微不至,甚至出书安排,书法展览细节,以及酬劳稿费收取之提醒……
5.漂木归流
二○一七年三月,洛夫先生在加拿大验出肺部有黑点,再次筛检时乃恶性肿瘤,这对洛夫伉俪无异是晴天霹雳之打击,尤其是师母认为洛夫如斯硕健的体魄,活至百年是正常的,我亦如斯期待与笃信,因为我曾目睹洛夫先生在大陆每天行程安排:清晨在酒店早餐后,便被接去开研讨会或演讲,接着中午便与当地领导、学者共餐,下午稍为在饭店憩休片刻,又被接去「赶场」,甚至晚餐时亦要畅谈创作经验,或录像访问,就算奔波了整日返回房间,亦有不少仰慕者与当地诗友叩门求见,有时相聊忘时,甚至直到深夜十二点仍不愿离去,若逢新书发表会,半天时间要签名数百册诗集,谁会料到铁打的身体也会被癌魔侵噬。
洛夫先生得悉患染恶疾后,便与师母商讨后再栖居二十年的温哥华「雪楼」出售,并于同年六月八日搭机回流台北市庄敬路之老家,因仓促决定迁离,故六月初才开始整理打包家里细软、册籍与书法手稿,也许是冥冥中缘分注定,我事先并不知晓洛夫伉俪如斯匆促的定夺,早已买好机票作例行性的探望,于是便留下帮忙整理打包,除了保留一些典卷与书法手稿外,还有不少亲友及粉丝餽赠的酒类茶叶衣物等,扎装起来有廿个大纸皮箱,托运返台,余下一般物品书籍,均分送给当地亲友,(也许有朝「方明诗屋」之珍藏墨宝亦要送出)最后,洛夫先生要我在其书房帮忙拆看其累积的往来鸿雁,再决定那些保留或摈弃,洛夫先生对我真是信任如己出,在拆选信件之际,除了不少来函索取墨宝,恳托求序或是为之美言作品外,竟有少数文人下笔诋毁或造谣生非、文坛乃小众、诗坛之名利更薄,尚复如此,何况世人纷扰之事,今我感叹久久不已。
返台期间,洛夫伉俪亦有数次暂榻「方明诗屋」或到我家小住几天,我在家里准备早餐时,方知他喜吃蒜泥法国面包、清粥豆腐乳、烧饼油条等怀旧小吃。
6.天涯枫梦
洛夫伉俪几乎每年都返台短居,而且回到自己熟识的庄敬路老宅,故对周遭的生活机能与环境一点也不陌生,每次我开车载他们外出时,师母总能指挥我如何驶向以求捷径,她的方向感令我佩服不已。倒是他们开始怀念温哥华的流金岁月,那里有一群相知至交的老朋友;章迈、佳利、立宏、美蓉、汤月明、谢天吉、张剑波、亚辉、宇秀以及痖弦老师……,也有不少忠实粉丝嘘寒问暖,料峭的气温与偌大的庭院,栽种着七棵大树,有梨、李、樱桃,每季采撷不同的纍熟果子,亦是餐后甜润的食品,而师母在宽阔的厨房里总能变出色香味的佳肴,而洛夫先生在静谧的书房里,挥洒出一帖又一帖微笑墨韵……这些点滴却深刻的生活致趣……洛夫伉俪不断重覆倾说,在午夜的梦回里亦然。
7.余岁相扶
二○一七年六月洛夫伉俪返台后,抱着乐观的态度重新生活,一边与我去找适合的新房子(洛夫先生希望拥有一间书房写书法),同时开始一连串的中西医混合治疗,几乎每周必须到医院抽出数百CC的肺部积水,目睹胶管吮出夹带血丝的流液,我几次不忍转侧抽搐,但我从不见洛夫先生喊痛或任何抱怨,他有时只有轻说:「不太舒服」,正如他写诗时之赤子之心一样,他总听从医生们吩示服药,留院或其他治疗流程,这段日子,师母对洛夫先生之衣着、饮食、服药,四周冷暖,作息提醒,更是尽心耗力,终至亦因操劳过度,数次惹病。
洛夫的鞋子有点平滑,不易行走,于是我载他到和平东路某大卖场购买一双新鞋,他很快便选了一双防滑的球鞋,外型有点新潮,还向我说:「方明,这双鞋子十分牢固,我应该还可以再穿个三、四年,走,我们一起吃晚餐……」,那晚洛夫先生的胃口很好,选了一双好鞋便稚气欣跃……这只是五个月前的情景。去年十一月分,师母与我陪同洛夫先生去剪发,恰巧店里的理发师是来自越南的小姐,洛夫先生说他只记得一句越言:「小姐,妳很美丽」,逗得那小姐很惊愕的望向这位老先生,备感亲切。
初春微露,偶有蔚空,洛师母说:「方明,天气好时,我们可载老师到郊外『放风』」。二○一七年十二月十日,适巧洛夫先生深圳好友周友德伉俪来台探望,我开车载大家去淡水福容大饭店吃粤菜,吹海风,观浪潮,洛夫先生尤爱吃凤爪、广东烧腊……
二○一八年二月十八日大年初三,云柔气煦,我们一起到基隆潮境公园观看山岩贴空,之后便到附近的碧砂渔港海鲜店,等候虾兵蟹将到餐桌报到,洛夫先生亦好胃口的剥食一只沙公及其他鱼味,这只是两个月前的愉快时光,但亦是洛夫先生最后一次郊野之行。
二○一八年二月廿二日,洛夫伉俪、女儿莫非、儿子莫凡阖家年节共餐,邀我齐食,这亦是最后一次与其全家福餐聚。
8.诗魂悠悠
洛夫先生病情时好时差,直到他仙逝时,这一年对抗病魔折磨的日子里,他没有再写诗了,倒是替《两岸诗》诗刊写了一篇九十岁生涯之感怀,亦是他生命总结的遗作,其中有一段提到我俩的情谊:「最后我要感谢忘年好友诗人方明,特邀我为他的《两岸诗》写这篇杂忆稿。方明近被中国诗坛评为新诗百年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他曾一度聘任《创世纪》诗刊发行人,不久他又独资创办《两岸诗》销行台湾大陆两地,为两岸诗坛的交流起到积极的作用。
方明事亲至孝,每年至少两次去美国探视老母。今年(2017)五月适逢我九十寿辰,他特别从洛杉矶赶来温哥华参加我的庆生寿宴,使我深为感动。方明在台北置有一间诗屋,面积不大却布置雅致,颇富亲和力,两岸诗人、作家、学者经常来此相聚,诗酒留连,宾主尽欢。这是诗界韵事,想必会在中国新诗史的杂志篇中留下一段佳话。」
莫凡在这段日子总是每半个月便自工作地北京飞返台北陪伴双亲,且总是亲自下厨为父母亲煮食,他亦烧得一手好菜。为祈求父亲康复,他不惜远入山寺跪求灵符,莫非亦频趁下班时赶来相陪,使洛夫伉俪十分欣慰……
二○一八年三月十日,我自澳门交流返台,洛夫先生约好到其府宅相聚,但我依时抵达后却扑空门,原来洛夫先生因气喘加重紧急送院,时尚清醒,与师母及我仍可对话,频频问我代为设计的新名片何时印好,因上面有加印「国立中兴大学文学荣誉博士」字样,三月十一日偶醒时,对师母说要回书房工作,可见洛夫先生之求生刚毅甚强,师母应答这里是医院,没有书房。三月十二日因病情恶化转入加护病房,之后多沉睡,其间,医生趁洛夫先生乍醒时,指向师母及我,问是谁,洛夫先生微弱回答:「老妻」、「老友」。三月十七日晚上,洛老一手握住师母,另一手握住我,长达十五分钟,之后入睡,当天香港诗人杨慧思亦征得洛夫先生同意见面,我亦播放谭五昌教授的「办好洛夫国际诗歌奖」之承诺,洛夫先生点头言谢。
洛夫伉俪彼此提到「生死之事」时,便呜咽不忍谈下去。三月十九日凌晨三时廿一分,一代诗魔仙逝云游,没有留下任何遗言,除了首首撼动心灵的诗篇。
同日, 我乃悲恻成一诗
燃行 --- 泫念洛夫 ---
你开始远行
翺翔在你诗歌曾经凝伫的
各种磨蹉过之景观
云岚是磅礡舒敞的飘泊
风雪是腌有湖南腊肉的野味
星月是爆辣到你不得不跃入
唐宋风骚的诗骨里养神
将李白的狷傲与杜甫的悲悯
燻灼成脸颜熊熊的酒鬼
亦是一种解读转折绝句的快意
而岁月垢积的爱恨情仇
也随禅诗纷纷坠落无声
现在,你可恣情以彩虹为笔椽
在无垠蓝天里泼洒微笑水墨
也许澌澌成渡净苍生的雨帘
也许蜕化成一阕佛偈或禅诗
也许咏啸如唐诗解构之行板
也许在烟之外勾摹极乐涅槃
石室无法禁锢你浑厚的精魂
左边的鞋印才惜别人间骊曲
右边的仙迹将激昂的魔歌
鸿展成瑰丽永恒的诗史
此刻,战事与死亡
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
璀璨孤冷
已经没有边界与望乡
所谓乡愁 是三分对尘世之眷恋
七分是诗魂与墨韵 如何
染渲海棠叶沸腾的殷红
长江三峡的诗碑与寒山寺的挂帖
行行波涛涌空
句句铿锵击钟
众相乃游离流逐的漂木
偶然彼此从心脉交会的一场盛宴
隐题诗矜持在青春季节里裸告
生生世世共鸣着湛湛承诺
因为风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