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静水寒烟冷/黄叶时
──悼念农民的朋友兼诗人何乃健
十多年前的一天,砂华作协会长吴岸叮咛我到古晋的一间酒店去,接两位从新加坡来的文友到餐馆吃晚饭,还有由西马来的何乃健。可是,这三位先生我都不曾见过面。傍晚时分,把车子停在酒店的大门外,匆匆忙忙踏上梯阶走进大厅,厅上有一些旅客在歇脚,我站在大厅中央环顾四周,只能以想像来辨认那个是我要接待的文友。好在在我认得他们之前,新加坡的两位文友先走过来招呼我了,我没有问他们凭什么认定来接他们的人是我。倒是一表斯文的那位肯定就是何乃健,他环抱着双手,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我不懂他在好笑什么,大概在笑我的一副狼狈相吧。于是,我还是尽量小心地问:
“这位先生,你也是和我们一起的吗?”
“没有、我没有和你们一起。我还有另一个会议要开 ----。”
何乃健放开环抱的双手,赶紧向我解释,他的话我没有完全听清楚,大概说的是关于砂州政府的水稻发展计划之类。
我知道何乃健是我国资深稻作学顾问,对农业有一份挚诚的热爱和研究,他经常来砂拉越在沿海的低洼地带视察水稻发展情况。因为我出生于农家,弟妹们还在乡下靠务农为生。记得小时候,在大年初一日的清早上,别人家开开心心过年去了,我和弟妹们却在稻田里,用长长的竹竿来追赶那一大群涌来窃吃稻穗的黑麻雀。因此,我对农业领域上的科学发展和新技术有一定的兴趣和关心。而且,在那一段时间里,我还打算回乡下去开垦、种田,因为体力不济,只好把这个奢望打消了。
“农牧世界”这本马来西亚出版的农业杂志,每一期我都没有错过。在内容上,报道许多菜蔬和果类被改良过的新品种,和新兴农业的各类话题。在书中,有一篇特约撰稿人正是何乃健。他的文字内容注重于稻谷的生长,防止害虫和农药的为害,农作物的转基因等等,纯属专业文献。除此之外,他的文学作品也众多,大多数是人情味很浓的环保文字。我很早就读过乃健的诗作和散文,印象很深。我手上有一本“窥探大自然”他在书中的自序题名“万物与我为一”正是他个人心胸的表白。还有一套何乃健全集我送去图书馆,好让更多读者得到书中的好处。
在二零一零年的春天,出席第四届在中国贵州的遵义市的仁怀举行的东南亚诗人笔会,在大会中,很意外地又巧遇何乃健。那时候正是个乍冷还暖的春末,在宾馆前面的花坛上,枝头上的玫瑰花正含苞着。玫瑰花,要到夏天才开放。在筵席上,何乃健在文友们的面前,把一首首的宋词背诵下来,果真是只字不差,我不能不佩服他的记忆力。虽然我也偏爱宋词,却始终不能把全词记牢。他从“把酒问青天”背诵到“古道、西风、瘦马。”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悄悄地提醒他,说:
“那“断肠人、在天涯。”是元曲,不是宋词。”
他听了哈哈一笑,说:
“我从宋词背到元曲。”
桌面上的酒杯斟满了一杯杯浓郁的茅台酒,虽然我一口也不喝,那喝了茅台酒的朋友们,似乎,有人会醉,也有人会清醒。
二零一一年的第五届东南亚诗人笔会在青岛大学举行,在一场文学盛会之后,我们有一段旅游的时间,这一天的天气晴朗,在栈桥附近的海边,有许多贩卖手工艺品的小贩,一件人民币五元,心地善良的乃健买了一大束再一件一件分给大家,嘴里在说:“五元人民币等于马币两元五角对我们没什么,对他们很重要。”
旅游节目结束后,来自东南亚各国的诗人们各自有各自的行程。乃健说他不能逗留太久,他正在忙着给即将出版的新著作“水稻的高产与稳产”校对。他必需经广州到都门再返回亚罗士打。如今想来,由于他太过忙碌,忽略了自己的健康。当时,我和几位诗人文友转程去了北京。那个早上,吃过早餐后,我们在大学校门口挥别,他由一位大学工作人员陪伴,坐上车子匆匆地离开了。那时候,青岛正进入秋天,风起时,满地都是梧桐落叶,好萧瑟。
然而,悄然的,在曲终人散后,接着听到的是何乃健抱恙的消息。
在接受化疗的医治,他每天必须往返亚罗士打和槟城,这条路途很长,也是极为艰难的。这一天,他在电话中一口气背诵旧约圣经中的诗篇第二十三篇: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不至于缺乏,祂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祂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阴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你的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你在我敌人的面前摆设宴席。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他还是一字不漏把诗篇完整地背诵下来,就如背诵宋词一样。当然,诗篇和宋词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境界。一个说的是永远的生命,一个描绘会被时间湮灭的世人的感情。当时,才学不凡的何乃健还抱着满胸怀的阳光和期望,说:
“我要把刊登在“农牧世界”里的两百多篇的文稿,编印成书,和农民朋友们分享心得。”我听了很高兴,认为他应该这么做,这是他毕生的呕心沥血的著作,更祝愿他能顺利完成。
那当儿,我家后院种了一畦的介蓝菜,这菜叶子的经脉上竟然长出嫩芽和花苞,这罕见的情形,真使人暗暗吃惊,我在电话里向他讨教,问:
“新品种的菜蔬会出现变异的情形吗?”
听了我的描述,乃健似乎也感新奇,他静默了一会,才回答:
“在品种改良的过程中或许会出现变异的情形,菜蔬一般上是不会有毒性,既然你觉得不安心,就不要吃它了。”
我把满畦的介兰菜全都毁掉,想一想,那无核西瓜,无核葡萄、无核番石榴原来是另外一种基因被破坏而形成的产品。对于在高科技下的农业发展,心里不免存在着杞人忧天的忧虑。也谈起关于转基因的农作物,这是个新新时代的大问题,我不免提及大问题中的小问题。比如,现在的豆腐没有以前的香,是我依旧把感觉停留在记忆里?还是和被转基因的大豆有关?手段冷酷的加拿大一权威的转基因化学企业公司“慕山朵”是不是已经垄断全世界的种植业?东南亚是不是也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危险?我有这个担忧,相信专业的乃健不会没有吧,因为职份的关系,他不给我正面回答,我当然理解!
距离乃健离世的九月三日的八月二十六日的傍晚时分,太阳已斜过西边去了,暮色苍茫,后园那棵星星果树被晚风打下的落叶,一片片轻轻飘下。这时候,我接到何乃健的电话,听到他以微弱的声音在说:
“我要多谢你,谢谢你一直来给我的问候!”
“我不能做什么,只有为你祈祷而已!”
他说了几句简单的话,即放下电话。我按上手机后,心头上的难受许久不能平息。我明白,这又是天高、水远、云散的时候了。此时,翻开一封他在二零一一年九月二十七日随书寄来的短笺的最后一句“下次见面再聊!”虽然,我每天祈求上帝给乃健至少多活十年,我还有许多关于农业界和植物生态的问题要请教他,尤其,他还有许多抱负未完成。然而,主宰生命的权力不在人,人的肉体是会朽坏的呵!
在这里抄录何乃健在二十三岁的青春岁月里写的一首诗,可以明白诗人们大家都一样。尤其,一个少年诗人天生就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纯美的情怀。总之,能写出来的,都是忠实的感受,任教那是一厢情愿也罢!似乎,这首诗也成了他在为四十多年后的今天的自己而写的:
《停了,心跳》
如果一旦我的心脉
像突然停顿了的钟摆
你不要哭泣
也不要悲哀
就是泪水汹涌成海啸
也不能把我唤醒
回归到太初的混沌里
像一滩水变成一团蒸汽
当你哭泣时我是沾着泪痕的尘埃
燕子筑巢时,或许
我会渗入你檐头的春泥
你也无须在梦里把我寻找
即使闪电也追踪不到我的行脚
其实我恒在你的身旁呢
只要你翻一翻我给你写过的诗行
每个字里都有我的心跳
有一首圣诗这么唱:“日落之那边,是赐福的早晨。”现在,我只有一个祈祷。祈祷这位心性和蔼,爱心洋溢的朋友的灵魂能安息在天国里,享受永恒的福份,那是他应该得到的赏赐!
16/9/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