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網“反家暴”征文入圍作

努力擺脫家暴的陰影

——越南堤岸“自梳女”話滄桑

/鍾至誠

女人早已不是一株含羞草。試問哪个女人不心儀英俊而有擔當的男士?憧憬走進婚姻的殿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是,在清末民初,“女權”還是一項奢求。廣大婦女被族權、夫權兩座大山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候,廣大珠江三角洲地區為尋求解脫,形成名為“自梳女”的特殊群體。由於歷史原因,許多“自梳女”漂泊到越南胡志明市堤岸;我如果不趕緊記下一鱗半爪,這個弱勢的群體將被歷史的長河沖刷,淡出當地華越人民的記憶,珍貴的“活化石”將蕩然無存。

“百年孤獨”的承諾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之常情,可是中國封建禮法太嚴苛了,女子沒有地位,要服從三從四德。女子幸福取決於丈夫和婆婆,遇人不淑,挨打挨罵,只能聽天由命,連反抗機會都沒有。廣東順德民謠曰:“雞公仔,尾彎彎,做人心抱(媳婦)實在難,早早起身都話晏(晚),眼淚未乾入下間(廚房)”,反映封建社會婦女的悲慘命運;當時盛行盲婚啞嫁,新娘出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連丈夫長個什麼樣子都不知道。許多女孩子對婚姻望而卻步,採用“自梳女”這種極端抗婚行動擺脫家暴,反抗盲婚啞嫁;無奈地犧牲幸福,一輩子不嫁,互相扶持至終老。

俗話說,“積穀防饑,養兒防老”,老無所依——極端行為要付出極端的代價。自梳女们为什么要作这样的选择呢?她們“梳起”原因各不相同,大部分人擔心老公大男人主義,成天醉醺醺,稍加規勸就拳腳交加,婆婆常常無端找茬,虐待兒媳,所以干脆不结婚;有人覺得结了婚,还要带小孩,不自由;也有人認为,不结婚獨立自主,和很多姐妹们在一起很开心。而且她们又有钱,不依靠任何人。還有人因为家里有弟妹,如果弟妹要结婚,但你还没有中意的人,就變成了惹人厭惡的攔路虎;必须自梳,否则,其他弟妹就不能结婚。

 

古老的中國農業社會講究“男耕女織”,但紡織收入菲薄,決定婦女地位卑微;只有廣東省珠江三角洲例外。三百年來,珠江三角洲在明末清初時蠶絲業就盛此不衰,為女性獨立謀生提供機會。上世紀初,下南洋打工的風潮為自梳女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中國古代未婚女子都在背後拖着一條長辮子,結婚時由母親或女長輩將辮子在腦後勺,稱為髮髻盤成一團。矢志不嫁的女子通過一定儀式自行束髻,稱為“自梳”。

自梳儀式要在自梳女聚居的“姑婆屋”(下圖)舉行,就像舉行迷你婚禮。當事人要購置新衣、鞋襪、香燈、食品、熏香沐浴,在觀音菩薩牌位前誓願永不婚嫁。接著由年長的自梳女幫她把髮髻盤上,然後盛裝向自梳女前輩一一行禮,家境好的還要設宴請客。

禮成後,自梳女就成為群體的一員,終生無悔。自梳女平日可以繼續居住母家,採桑養蠶,自食其力;閒時可以到姑婆屋和姐妹閒磕牙、同舟共濟。年老或病危,必須搬到姑婆屋,絕不能在家去世,這是自梳女的必然歸宿。姑婆屋有嚴格不成文的規定,即使自梳女的父母或兄弟姐妹也不能擅自進入。

 

一旦梳起,就是“百年孤獨”的承諾。姑婆們年輕時幾乎都有人追求過,但她們已經自梳了,就不吭聲像個悶葫蘆。日子久了,再也無人問津;但她們對男人並不憎恨。

為了填補心靈的空虛,自梳女選擇了另類的情感方式——“契相知”。兩個自梳女在自願的基礎上可以義結金蘭,成為“契相知”。契相知類似夫妻,生死與共,可以互相繼承財產。契相知在外人看來無異同性戀,甚至懷疑她們有性行為,成为茶余酒后的谈笑资料,但這純屬隱私,無法證實。姐妹們都以寬容的眼光看待,只要沒有男性介入,她們什么都可以輕易放過。

順德位於珠江平原腹地,據“順德縣志”記載,自梳女已有三百多年歷史,鼎盛時約有一萬多,占全縣女性的四分之一,蔚為奇觀。到上世紀三十年代,繅絲業一落千丈,自梳女無以為生,也不能翻悔,被逼到墻角,只好隨人流“下南洋”幫傭,由於海運之便,她們首先到達的地方就是越南, 成了當地富豪的“自梳住家女”。

雖然流落他鄉,自梳女仍然恪守誓言,矢志不嫁,不能“克隆”,因此後繼無人。其中一部分落葉歸根,在順德建立“冰玉堂”,成為碩果僅存的自梳女,不超過50人;她們都超長壽,許多已成人瑞。

陋俗——走不出神權的籠罩

自梳女為家庭作了巨大犧牲,但得不到回饋。自梳女要守貞,如果抵擋不住愛情的誘惑,與男性戀愛或發生性行為,將遭受鄉里毒打,甚至以浸豬籠私刑處死。死後父母不能收尸,必須有自梳姐妹捲草席草草埋葬了事;如果村中沒有其他自梳女,只有木排漂流。真正的“死無葬身之地”。

儘管自梳女死後被稱作“淨女”,但家人迷信未婚的處女因為無後代,死後魂魄無依,將淪為孤魂野鬼,驅之不去。因此,鄉俗規定:自梳女不准死在家裡,要抬出郊野,只有自梳姐妹執拂進香。為了應付身後淒涼,自梳女被逼有應對之策,反抗神權,那就是“買門口”和冥婚。

“買門口”與男性舉行婚禮,但婚禮後不洞房即返回娘家,並出錢替名義上的丈夫買,夫家有婚喪之事,仍要以妻子身份出面幫忙。冥婚即倒貼找一名剛死者的牌位結婚,不管是男孩或老人,以做死者名義上的妻子,以便日後可以老死夫家。自梳女守身如玉,同樣要跟人形式上結婚,自梳為啥?

滄海遺珠——追尋越南自梳女

幼時我參加當地華人傳統婚禮時,新娘鳳冠霞帔,前面一定有一位穿黑色大衿衫、揮舞手帕的中年婦女開道。她口中念念有詞,不是經咒,而是“早生貴子”、“步步生蓮”等吉祥語。廣東人叫她們“馬姐”(妈姐),婚禮一定要“馬姐帶頭”。新娘進婆家要足不沾地,要馬姐背上花轎。經過了解,我才知道原來馬姐也是自梳女。我自此對自梳女萌生濃厚的興趣,但越南華人都已經舉行新式婚禮,馬姐早已成陳跡,怎樣才能找到自梳女的蛛絲馬跡呢?

 

去年端午節我來胡志明市第十一郡白鐵街市購買燒臘。白鐵街市是華人聚居區,曾經是華人傳統手工藝編織筐蘿的集中地,因此又叫“織蘿村”。今天,織蘿村不復存在,但織蘿的勞工正是漂泊南天的“自梳女”——我順藤摸瓜,終於逮了個正著。(下圖:32年前的白鐵街市,綠茵供稿)

陳貴街150正式名字“聚群居”,但鄰里管它叫“姑婆屋”。門牌上面歪歪扭扭釘著郡和坊紅十字會名下的“人道工程”(?)。門面3.5米,煙熏日曬,已經破舊不堪;見針插縫地賣咖啡和烤肉米線。烤肉米線只賣每份一萬五千盾(約4.元人民幣),可能是本市最便宜的早餐,但衛生條件差,顧客寥若晨星。

接待我是梁翠群老大娘,已83歲,是居內六位老大娘中最年輕的一位。她敘述陳年往事如數家珍,就像一部活字典(下圖)。

群姑說,在上世紀卅年代,隨著珠江三角洲自梳女“下南洋”的人潮,為數不少不少的自梳女漂泊到了堤岸,成了豪門富戶的幫傭,俗稱“馬姐”。她們對僱主忠心耿耿,一幹就是幾十年,不會“跳槽”;換得僱主另眼相看,留在家中“老有所終”或送到養老院。然而,許多馬姐為了未雨綢繆,與一群志同道合的姊妹靠著平時打工節儉所得的老本湊錢買下一間房子作為老來的棲身之所,這就是“聚群居”的來龍去脈。

聚群居建築雖然沒有證件可資確定年限,但根據它的結構是法粵混合,使用實心磚和老式三合土而不是洋灰以及遺留家具推算,它“誕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群姑回憶,群聚居的創立者麥玉首先在堤岸第五郡井口(傘陀街和新航街路口)立群,再購置第十一郡崇正學校旁邊深18米的一棟房子。麥玉的強勁作風吸引一批姑婆入股,再購買現在的第十一郡陳貴街150號,把它跟崇正學校旁邊那間打通,成了兩門面,頗具氣勢。由於姑婆們不黯越語,又經歷多次房東更迭,什麼房契都沒留下;結果尾段18米被崇正學校強取豪奪,只剩下陳貴街門面,姑婆們一點辦法也拿不出,而“尾段”才是聚群居的起源地,更具保存價值。

時間的沖刷,現在聚群居居住的六位老大娘都是1975年南方解放後入住,雖然都是鰥寡孤獨,但不能自給,不算自梳女,使聚群居變成了養老院。居內家具和一應雜物值不了幾個錢,但都絲紋不動,給我們留下自梳女珍貴的跫音。

居內老人都出身勞動婦女,鄉里除了叫她們姑婆外,又因為她們持長齋,又叫“齋姑”。我到訪時,兩位齋姑臥院,一位患偏癱不能下床,另三位煮飯兼顧攤位,不折不扣的“相濡以沫”。小攤位所得無幾,要靠社會熱心人士的捐獻。居內一部老掉牙的電視是她們唯一的家電,成了日新月異堤岸社會的盲點。

幾乎所有自梳女都信奉道教先天宗。我前妻去世時半夜有一隊穿黑衣的華人道姑,免費打醮,自稱先天宗飛霞洞太乙真人門下,哪咤的同門。先天宗在道教中戒律最嚴,要持長齋,絕對禁止道士婚嫁,和自梳女的初心不謀而合,因此他們都先後改流皈依先天宗。道家本來就接受多神,因此她們拜祀拜祀觀世音大士和關二爺跟教義並無抵觸。

走入聚群居,正面是佛堂,祭祀觀音菩薩,也是姑婆們的經堂;左邊是關二爺神龕。關二爺目光炯炯,洞察世間善惡;觀世音神像從唐山帶過來,70年風風雨雨,姑婆們也不裝潢,保持古老的素顏。

 

居中家具都十分笨重,最顯眼是一張八仙桌,要四條壯漢才扛得動。這張桌子可能是紅木,價值不菲,但姑婆們意想不到,寒門真還有個“寶”。我小心地登上閣樓,在昏暗的燈光下,都是廢棄的雜物:洗衣幹活坐的矮凳、乘涼的搖椅、沒有蓋兒的沙煲、景泰藍飯簋、竹蘿、扁擔、在電影中才能看到的藤條編的行李箱……姑婆沒有賣破爛的習慣。法國導演阿諾如果要拍導演“情人”第二季,到這裡物色道具,肯定一樣不少。

 

越南自梳女的歸宿

自梳女有兩大標誌:自梳誓願和自食其力。在中國,她們養蠶繅絲;在越南,她們當馬姐,老時賣香袋彩線,走不動時進入姑婆屋,這是越南自梳女“三部曲”。跟聚群居群姑交談,她承認自己靠外甥接濟維生,不能算自梳女。既然聚群居只是養老院,不算姑婆,哪裡才可以找到正牌的的自梳女呢?不好找,我只能從養老院著手。

位於胡志明市第十一郡第六坊阮氏細街的慶雲南院是舉世皆知的養老院,自梳女要傾微薄的積蓄才能買到一個床位,有時候是僱主代購。慶雲南院是全真派道觀,奉祀王重陽真人和呂祖。根據觀主周炎老先生介紹,慶雲南院鼎盛時曾收納70位孤單老人,90%是自梳女。最後的自梳女是佩姑,已於2010年去世,現在有20位老人,都不是姑婆,成了名副其實的養老院。

第五郡廣肇殯儀館樓上本來是一家養老院,收納很多自梳女。1993——1994年間,養老院解散,自梳女鳥獸散,分散到各道觀。聚群居附近原來也有好幾家姑婆屋,如合成堂、一德堂,堤岸各地還有載真堂、普勝堂……它們都不約而同地上演同一劇本:業主賣屋,把孤苦的自梳女掃地出門,使我這個業餘報人疲於奔命。

越南最後的自梳女

堤岸耆老回憶,玉姑,全名文玉芳,才是堤岸最後的自梳女。她在溫陵會館前賣彩線,2012年6月28日去世時92歲。玉姑來自順德,抗戰時來越。給法國人做保姆,講得一口流利法語。27歲時才“自梳”,持素,皈依先天宗。法國人走後,她川走堤岸、香港、廣州,捎帶水貨,同時學得彩線編織手藝。

在順德鄉村,结婚出嫁严格按照长幼顺序,而玉姑当时在越南打工,不能成家,为了不躭误亲人成家,玉姑在越南哭着梳起了。

 

以前在西堤賣彩線的,都是自梳女。彩線用於編織荷包、香袋、吉祥物,除此以外,她們還賣木梳、發卡、髮簪、海棠粉(做面膜用)、眉筆、修容剪、口紅、豬鬃牙刷……看起來,愛美天性並未消失,自梳女還是十分在乎扮靚。所有物品都放進一個竹筐裡,再逐件擺在簸箕上。她們還珍藏檜木刨花,泡熱水時會浸出香噴噴、粘乎乎的膠液,抹頭髮保持潤滑,類似緬甸黃澄澄的“檀娜卡”,是她們的獨門絕活。

玉姑是典型的自梳女,一生自食其力,在溫陵會館擺攤,一蹲就是五十年。與她同年代的自梳女,都選擇“落葉歸根”,故鄉順德也建立姑婆屋“冰玉堂”,張開懷抱歡迎她們歸來;但玉姑聽到祖國取消地葬,她毅然留下。她以微薄的積蓄,給自己買了月庚堂床位,還事先在蓧義地建立生墳;一旦鶴駕西歸,也就無所牽掛。打此以後,自梳女這一特殊的華人的弱勢群體永遠離開了越南的歷史舞台。

自梳女“變節”?

在越南,自梳女最隆重的節日除春節外,就是七夕乞巧節。每年農曆七月初七,她們都會聚會過節,以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美麗故事,寄託對從未擁有的愛情生活的嚮往。

自梳女不是婦女的世外桃源,越南自梳女有沒有誰“變節”?異性的魅力比任何清規戒律都強烈,但自梳女生活非常自閉,所接觸的男性都是僱主階層,不能跟他們平起平坐,因此機會不多。傳聞唯一例外是黃月姑,深圳寶安人,上世紀六十年代漂泊堤岸,給二天堂藥房當馬姐。由於她生得沉魚落雁,給少東韋少伯主看中,“飛上枝頭變鳳凰”,生兒育女。月姑一口咬定,他沒有自梳,但冰玉堂檔案赫然在目:他11歲時就已經自梳。1975年後,二天堂舉家定居國外,再也無法查證。

冰玉堂東面的花園裡,有一棵樹外形奇特,樹高數十米,筆直的樹干直刺蒼穹,到樹冠才有一簇枝葉,叫“桄榔樹”,以前有兩棵,是自梳女親手種的,表示“一心一意不嫁人”。但現在一棵樹已經倒了,原因不明。據冰玉堂的姑婆說,也許是因為姐妹們當中有人“變節”的緣故吧(?)。

 

從“故國神遊”回歸現實,回到聚群居,面對六位孤苦老人,何去何從?即使我振臂高呼,相信也是應者寥寥,沒有人願意出頭保護這批弱势的“活化石”。由於沒有事先準備,我只能罄囊中僅有的二百萬盾,悉數捐献給群姑,得到回饋寫著“佛力扶持”的小紅包(下圖)。

 

回家路上,我因為弱勢群體薄盡綿力而心情舒暢,寫下一首小詩:

殘年風燭歎孤哀,壓頂夫權草木摧。

自樂蠶桑無掛累,謀生絕路泊南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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