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金庸”全球华文散文征文奖优异奖
与武侠一起成长
/于而凡
很早就接触到金庸小说。1966年华校给军政权关闭,小四没读完的我在家无所事事,就整天困在家里藏书堆中,阅遍连环图与红色小说。家书扫尽后,就开始往外想办法。
那时印尼局势凌乱,虽然禁传华文的条例已公布,书店都关门大吉,仍有些书摊在租借华文书。可它们也不敢乱闯重禁区,特意回避大陆书,而转做港台书的生意。就从那时起,我开始接触金庸这名字,开启了别样的阅读。左倾的华校教育令学生与武侠绝缘,没有华教的中断,我阅读书目里可能就没武侠这名词。能认识金庸,算是历史的荒谬吧!
1969年,当我开始阅读金庸,他已开始在香港报刊发表“鹿鼎记”。这封笔之作报上连载近三年,就在这段时间里,我几乎读遍金庸作品。“鹿鼎记”全书出齐时,就争取第一时间把书抓到手,不甘落伍。
就这样无日无夜地狂读。熬夜时怕家人发现,就用厚皮纸把灯泡盖住,只留一小圈黄光照书页,也导致以后的近视。那时我已转读印尼文学校,初中终考也不放弃阅读,还幸能过关。在那华文教育空白的年月里,武侠的阅读确实满足了一个孩子对文化的干渴。金庸给我上了一堂中华文化入门课,通过他的书,收获了丰富的文化盛宴,从中国地理,历史,民俗读到学教帮派的知识。半新半旧的语言,还有不时插入的古诗词,无形中提升我的中文程度,对以后的写作,起重大作用。现今回望当年为了武侠而疏忽学业的痴狂,庆幸依然,真是——为君消得人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
金庸的武侠,不仅在华人世界流动,其译本也在印尼文读者中风靡一时。那粗糙的小译本,不在书店卖销,而是靠散布在城市角落的借书摊,渗入到家家户户。受欢迎的程度,可从翻译出书的过程去了解。金庸在报章连载发表时,印尼文译本居然也紧跟在后,那边一发表,这里即时翻出,一个月后就出一小本子,译本的出版竟比原版还快!所以,印尼文版的集子总是比原文书多。
是那些人读呢?有不谙中文的华人,也有纯印尼原住民;有底层民众,也有高级知识分子。已古的印尼前总统瓦希特,就是典型武侠迷。金庸小说的流行,在印尼滋养了独特的武侠迷。通过廉价小本子,这些对华文一概不通的人们,竟然对中国历史地理变得那么熟悉,掌握的文化资讯甚至比一般懂华文的华人还多。读武侠的兴趣,也自然延伸到中国古典文学,几年前我选译并出版中国古代诗歌选集,出席发布会来买书的嘉宾,半数是他们。就因为与他们的读书会有所接触,2005年我把金庸唯一没翻译过的短篇“越女剑”翻成印尼文,在他们的网络讨论区发表,而后还给一个印尼武侠期刊转载。
金庸小说是在六七十年代风行印尼,当我30年后与这些侠迷会面,他们都已步入中年,各行各业都有,包括前国家部长。虽然半数是印尼原族民,靠着共同的文学语言,我们能进行无隔膜的交流。这些侠迷都没狭窄的种族主义,对华人与中华文化格外亲近。文学的潜移默化,真不可小看。作为桥梁,武侠小说为文化交流和族群和谐作出的贡献,功不可没。
外来文学的侵袭,也给印尼通俗文学带来冲击。受华文武侠的影响,也冒出了原创的印尼文武侠小说,这些原创也曾风行一时,有的还播成电台剧拍成了电影。
是何种魅力令大众对武侠小说发狂?这问题其实也适合自问。回望几十年阅读,是时候梳理阅读金庸的感想吧!
读金庸,随年龄之变,喜好也有所移。年少时,喜看小说主人公如何学成顶级武功,打赢所有武林高手,所以迷上“神雕侠侣”与“笑傲江湖”。年长后,喜看情感的纠缠,人性的冲突,品味人生悲喜剧,就对不太热门的“连城诀”、“雪山飞狐”、“白马啸西风”情有独钟。后期饱读文化书籍,有了探究人生评审社会的视角,特看重“鹿鼎记”与“天龙八部”。
金庸把他的小说书名,连成一幅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总括他全部中长篇,加上没上联短篇“越女剑”,总共十五部作品。总览金庸小说,除融合武术,言情,历史外,还加进古艺术古学说,天文地理等文化要素。他的小说塑造了新的武侠形象,打破了帮派仇杀黑白分明的传统模式,凸显了人性的复杂性,通过人之间的冲突,探索何谓侠者。他的武侠写出人间众生相,写尽人世沧桑。
金庸小说有三个特点,一是他从不重复自己,每部作品都是新写法新风格。二是每部故事总有不同的主旨,含有鲜明的思想印记。三是所塑造的人物个性分明,掩卷不忘。
从文学价值来看,“鹿鼎记”无疑是金庸的巅峰之作。反英雄反武侠的反讽笔法,倾覆了传统武侠旧套路,是AQ的武侠版,也是中国的唐•吉诃德。可也因为反武侠,不是所有传统武侠迷能认同,文学修养足够者,才能体会到它的深刻。
若要选武侠性与思想性并重之作,那就非“天龙八部”与“笑傲江湖”莫属。“天龙八部”有浓厚的佛教思想,考问人的情和欲、恨与痴;探究尘世的名利和孽劫。若“天龙八部“显示‘形而上’的个体心灵扣问,“笑傲江湖”就借凶险江湖的争斗,来映射群体社会的阴暗面,解剖名利权利是如何腐蚀人性,揭露了政权斗争的残酷。论文学之思想重量,这两本可排在“鹿鼎记”后。
“射雕”三部曲,在武侠小说体类里,是有里程碑意义。这些划时代的作品,开阔武侠小说的境界,开创新派武侠的时代。通过这三部曲,笃定了金庸在武侠小说界的宗师地位。这三部小说各有所重:“射雕英雄传”是一部史诗,塑造了与民族大业挂钩的侠者形象;“神雕侠侣”是一本情词,留下了情为何物的无尽感叹;而“倚天屠龙记”的场面最辽阔,把帮派教流的复杂性有理序地开展,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江湖世界,给后来作家做范本。
“书剑恩仇录”、“碧血剑”、“飞狐外传”虽没以上所提的小说强势,依然各有特色:“书剑恩仇录”把历史与野史成功地虚实相融;“碧血剑”借后辈的故事,烘托出先辈令人仰望的形象;“飞狐外传”生动打造一个锄强扶弱的侠者形象。
还须提起,两部风格蛮有特色的长篇,那就是“连城诀“与”侠客行“。一悲剧一喜剧,在武侠小说中是罕见的风格,是金庸在写作路途中又一新尝试,丰富了风格较单一的武侠小说世界。尤其是连城诀,把灰色悲剧的气氛从头彻写到尾,寒气绝人心。临终一幕一声呼唤,又让我们在酷寒中保留一丝温意。
另具别样色彩的是中篇 “雪山飞狐“与”白马啸西风“。”雪山飞狐“是金庸借鉴西方场景小说的笔法,把故事场景定在一个地点,把时间也浓缩到一天一夜。尖锐的冲突,紧绷的情节,充分发挥惊悬小说的戏剧性。而故事在紧要关头的勒马而止是绝唱,让读者的心一直悬晃在那里;”白马啸西风“又是另一道景观,这场景安置在塞外的小说,以草原朴实的民风,用一个少女纯洁的眼光,来审视成人世界的复杂性,用争夺藏宝和简精的武打桥段,去揭露人性的奸险。金庸用平缓诗意的笔法,讲述了一个少女的成长故事。
最后两部中短篇,“鸳鸯刀“与”越女剑“,都不是成功之作。”鸳鸯刀“用漫画体来写武侠,本是有创意的尝试,可写得不够放,诙谐处不及“侠客行”,反讽处又逊“鹿鼎记”。而“越女剑”呢,又太忠于历史与原传奇,失去金庸应有的天马行空,没把武侠的传奇性发挥到极致。
就是这十五部金庸小说,伴随着我的成长。书中缤纷的世界,启发我对中华文化一生之爱,而文中传达的理念,也无意中塑造我的思想。没有金庸,可能是另外一个自己。几十年过去了,栏杆拍遍。灯花挑尽后——蓦然回首:乔峰,令狐冲,杨过,韦小宝,一张张文学面孔,依然鲜活在——星火滥觞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