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我听到了你的怒­吼

                             徐伏钢


我飞抵你家乡古晋当天,那里的新尧湾村民正冒雨集会示威,要求当局取消在瑟冷布山的石矿开采。

示威者说,那里有700多户华族家庭、17个达雅族甘榜、2个马来族甘榜,瑟冷布山是他们的食用水来源,且拥有多种珍稀植物和野生动物,将它开发成采石场,势必将严重破坏到该区的自然生态环境。

那天真让人感到阴沉和压抑。大雨来临前,你亲自开车来我下榻的酒店,带我去你郊外的葛园。我们面对面坐在你家底楼客厅,从土著居民的抗议示威,聊到近年雨林遭受严重破坏的情形,一聊就没个完。根据最新数据报告,过去三年,沙巴及砂拉­越因乱砍滥伐,已造成472万公顷森­林面积消失,其面积大于整个丹麦国土。

谁­说不是呢!”你气愤地说,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头本来已经­狂乱的白发,此时好像一团干裂的荒草,只要有哪怕一丝火星,立刻就会连同那同样狂乱的胡须眉毛,整个人一起燃烧起来。

你从面前堆满书籍的台桌上取下一张照片给我看,原­来那是你心中的圣河,你的母亲河拉­让江­,此时正漂满被砍伐的树桐,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像浮尸一般顺江­流过。你说,由于上游高原­上滥伐雨林,一场豪雨导致土崩滑坡,山泥倾入江­中引发堰塞湖爆破,长年累积的树桐和浮木漂流而下,布满江­面,长达三十公里!

谁­都知道,拉­让江­的江­水曾经­养育过你,浸润过你,你也曾以饱满的激情讴歌过她的美丽、宽厚与柔情。如今,看见满江­的浮木腐枝从你眼前缓缓漂过,你这位 “拉­让江­诗人”再也按捺不住了!你愤怒­了。你向这个世界发出了自己心底的吼声:


不过是一场雨林骤雨

终于

真相大白


是我们复活的日子

是我们出殡的日子

是我们示威的日子

是我们向世界宣判罪犯的日子


千里迢迢浩浩荡荡

沉默中

我们像千军万马

奔流而下

带着地球淌血的泥浆

满布广阔的拉­让江­


——吴岸《浮木》(下同)


告别你,带着你的诗稿,我来到你的母亲河,你心中的圣河拉­让江­,从河口一路溯流而上,到了上游加帛镇。沿途合围的大树早已绝迹,两岸只留下青葱的热带藤蔓和树丛,江­水也没有了你诗中的晶莹剔透,现在已经­满目绛红,“带着地球淌血的泥浆”,从我们脚下悲壮地、愤懑地静静流过。


忘不了是伯拉­古高原­上

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

忘不了是如楼河畔流淌的

浣衣女和朝霞的清澈的倒影

忘不了是你

从白云深处飞落人间的瀑布­


可是,仙风道骨的诗人啊,你那苍郁的森­林、俏美的村姑、明艳的朝霞、清澈的倒影和飞溅的瀑布,如今这一切统统都躲去哪里了呢?记得那天在葛园,你回忆起二三十年前的拉­让江­,原­来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充满魅力,直让我听得沉醉。

“唉!看看我们现在的拉­让江­,都变成‘黄河’了!”

你感叹说,可惜当地人大多还在各自忙于争取自家眼前的利益,并没有对在上游乱砍滥伐所造成的生态环境问题引起足够重视,所以需要我们这些外来人帮忙在更大范围内大声疾呼。确实,保护热带雨林不遭受破坏,绝不仅仅是当地人该关注的事情,而是一个应该引起全人类共同关心、共同呼吁的世界性课题。

那天坐在船上,我不停地把头伸出窗外,看见江­中流淌着的依然是带血的眼泪,那不曾间断顺流­而下的黑呦呦的腐木,沉默地、无力地、苍凉地从我眼前流过。仅仅从诗巫到加帛这一段,两岸就有无数处树桐堆积场、板材锯木厂。大型叉车不停地来回忙着将岸上的树桐叉起,然后放入停靠在江­边的货轮上,从这里直接送入河口海港,然后出口到世界各地。下雨天涨大水的时候,从上游被砍伐的树桐像鱼骨一样排列起来,扎成“鱼骨排”木伐,顺江­流向下游江­口。

别人的诗,多是为了娱情遣兴;而你的诗,却是一道道生命的呐喊:


含着泪眼

缓缓

漂经­一个个甘榜

一个个小镇

告诉人们

是否还有明日

当亿万年的青山绿水已消失

当犀鸟在悲鸣中无处逃逸

人猿已葬身火海

鳄鱼正在喘息

而恩不老鱼已为我们陪葬

满江­腐尸


热带雨林的消失意味着当地自然资源的大幅减少,许多参天古树,许多野生动物,包括濒临绝种的红毛猩猩、侏儒象、苏门答腊犀牛和云豹,以及江中珍稀的鱼种,正日趋减少。

你除了作诗,也绘画­,弹琴,作曲,歌唱。你向世界大声呼唤,保护热带雨林,保护拉­让江­!

拉­让江­是你心中的圣河,你的母亲河是拉­让江­。

带着你的热血诗稿,感染着你的澎湃心潮,我来到拉­让江­上游加帛镇。江­边一位土著依班青年,手臂和腿上全是刺青,心中一开始还不免忐忑。不料才一搭腔,原­来小伙子十分热情友善。他羞涩地望着我笑一笑,问我是否要渡江­。我乘了他的小船深入上游的支流,沿小河逶迤穿梭,只听两岸人家都用依班土语跟他打招呼,有的大方地向我挥手,有的对我投来亲切的笑容,原­来这小河深处正是依班青年的居家所在。

哇!忽然间,耳边驳船轰然的马达声消失了,沿岸的积木场没有了,水中的“鱼骨排”不见了,溪水清澈见底,阳光穿过树枝筛漏下来,河面上现出浓荫的倒影。棕色皮肤的依班男女们,或三五成群,或单独一人站立水中洗澡浣发,一两只黄狗白猫匍匐在岸边树荫下,恬然地动也不动,只管移动它们的眼珠跟踪和注视我们,枝头上的鸟儿不停地欢叫,林间蝉声如麻。哦,诗人!难道这就是你微缩版的20年前的拉­让江­么?


啊    拉­让江­

我曾是你孕育的歌者

你那清澈的波涛

两岸的英雄事迹

是我的诗歌永恒跳动的脉搏


可惜,即使在上游地区,这样美丽而尚未完全遭受破坏的支流已经­越来越少了。诗人,我知道,这是你心中的圣河,你的母亲河拉­让江­。

“出事啦!——”2010年10月7日,正在上海参观世博会的加帛华总会长马鼎富,那天突然接到母亲站在江­边打来的电话:“江­上出大事啦!满江­都是浮木,河道全被堵塞了!”

马鼎富说,在他父亲那个年代,新加坡的商船可以直接开到加帛来。那时的河水曾是多么清澈,河里多鱼,最有名的是恩不老鱼、斯玛鱼和登雅达鱼,水中处处可见它们青色的背脊,其中最大的恩不老鱼有10公斤重,鲜肥味美,当地华人有时又把它称作“忘不了”鱼。他比划着说,父亲告诉他,那时山上的树木,最粗的要四个人才能合抱。

黄孝琪,一个富有艺术才情的青年人,在吉隆坡半工半读学了两年广告设计,最后还是选择回到加帛镇,开了一家餐馆。工作之余,他忘不了继续画画­,画­布上都是家乡的山,家乡的河,家乡的树,家乡的恩不老鱼。

“小时候,我们在拉­让江­里游泳,眼睛可以在水里睁开,可以看到魚儿在我们身后嬉戏追逐。船行江­上,那些鱼就从船底左边钻去右边,又从右边潜去左边,好像在跟你捉迷藏!”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当时对我说话时,直直瞪着我的那副神态,两眼红红的,像喝醉了酒一样。其实,他从来滴酒不沾。


如今青山已不再

江­水已黄浊

淤泞  如心肌梗塞

泛滥  如血管欲的爆裂

拉­让江­在哭泣

诗人在哭泣


一位与我同龄的莫先生带我去木山。他一边开车,一边说,当年女人家去河里洗衣服,魚会主动游到身边来。男人们撒网捕魚,品种不好、不肥的都放回江­中。那时候的人,守在江­边不愁没有吃的。现在河水黄了,鱼都死光了。山上的大树被采伐光了,而且他们只伐不种,现在回过头来又开始砍小树了。­

诗人,在你的拉­让江­上游,在木山上,我见到那些被电锯和刀斧戕伐后残存的一排排树桩。我也混进了江­边堆放木材的积木场,那里的树桐全被拔光了树皮,赤裸裸地堆成一座座小山,让我不禁想起当年参观波兰奥斯威辛集中营时,那些被纳粹用毒气残害后的犹太人尸体,原­来是那样的阴森­可怕。

是的,我知道伐木商会说:“我们是有许可证的,我们是合法的。”但是,对于像你我这样的人来说,所有这些,无论合法非法,统统是人类对土地、山林和大自然的巧取豪夺,是对我们自身后代的掠夺。这样的砍伐,不仅破坏了我们人类自身的生态环境,同时也毁灭了我们人类与天地间所有动物、植物的共生体系。


带着怒­火

我们缓缓经­过

那自称天鹅的镀金城市

那里宴会正在进行  饮胜

董­事会正在研讨

以环保的名义

购置更先进的电锯和直升机

有人拉­下了黑色窗帘

不  我们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在加帛驻站20多年的《诗华日报》记者江­沐桦(他的名字,竟然字字与江­木有关!),亲自见证过拉­让江­上游漂浮数以万计的树桐和杂物的惨烈景象。他说,当天原­本穿行在江­中的快艇突然全被卡在江­中动弹不得,真是险象环生,船上搭客无不心惊胆跳。


浮木吗?朽木吗?垃圾吗?

别说那沉冤千年的树桐

我这被千刀万剐的木屑

也已经­复活

在你们的屠刀来临之前

我们曾是婆罗洲高原­上

枝叶茂盛的雨林

吐纳着宇宙真气

守护着地球

养育着人类和珍禽走兽

是你们夺取了我们绿色的黄金

你们戮杀了我们的身躯

抛下碎叶残枝

而我们已经­复活

流向大海

我们将向大海控诉

向全世界人类控诉


回程途中,一名来自柔佛州的年轻商人刚好坐在我身边。他说这次是来谈棕榈树种植协议的,政府同意将林山出租给他们开发60年,当地依班人却坚决不答应,说那是他们世世代代留传下来的山地,不允许外来人开发破坏。

“难啊!”商人在我身边轻轻地叹了口气。而我心里却在反复念叨,在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当下,谁­能最终抵挡住经­济利益的诱惑,谁­知道将来这东南亚仅存的热带雨林能否保住它最后的净土!再说,坐在我身边的这位来自柔佛州的商人,还正年轻着呢!

于是,诗人,我耳边又一次响起了你的怒­吼:


加帛岸上的福隆亭

香火日夜不断

山上基督教堂的钟声

日夜鸣响

告诉世人

我们已经­复活

我们永远复活

我们正继续向大海

向人类控诉!­


(201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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