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苑中的蕉叶/朱寿桐 


总是向往热辣湿溽、风景特异的芭蕉谷。有关芭蕉谷的认知最初从艾芜等人迷人的作品中,然后从各色各样的电影中,最近,则从泰华诗人的年度结集──小诗磨坊的作品中。我知道芭蕉有许多种,就像棕榈有数不清的品种一样,形制各异,体态万殊,但优柔丰美的芭蕉叶却总是那样姿势绰约,质地隽洁,从容地迎接热烈的炎阳,欢快地招摇热带的熏风,畅爽地弹奏雨林的汗滴。


如果说文学的花苑如同绚烂的芭蕉谷,诗歌便是芭蕉谷中最为活跃最为鲜亮的蕉叶。特别是在热带温润的天空下,文学的芭蕉谷掷扬着如伞如盖的棕榈和椰树,成片的蕉叶摆舞着花香四溢的热风,展示着生生不息的繁盛和源源不断的活力,那便是妙思如潮妙语连珠的诗的绿浪。是的,南国浪漫地,丛生皆诗人,诗是热性的,一如小品、戏曲更容易盛行于寒冷的北方。暖国色泽的浓密和丰富诱发人们勤勉地进行敞亮的书写和诗性的萃思,暖国的气温鼓励人们热忱地进行诗性的游历和动听的吟唱。温热湿润的芭蕉谷,宜于生长的自然是繁茂的蕉叶。在芭蕉谷的深处,棕榈的浓荫簇拥着一座简朴而庄严的小诗磨坊,在此磨坊中聚集着一批充满诗心的汉语新诗人,借着异地沃土的丰肥和山水的甜美,打磨着、研滤着、盛产着属于汉语新文学和汉语新诗的优雅、精致甚至诗性的敞亮、灿烂与辉煌。
正像芭蕉谷里的蕉叶永远是那幺烂漫而撩人,小诗磨坊中的辛勤制作,沁溢出逼人的醉绿和清远的芬芳,启迪着神谕般的萃思,盛展开阳光的明媚及其在与青葱交接之际的灿烂与精致,令人目不暇接,心神俱飞,令人逡巡再三,乐而忘返。

古风,蕉叶般的雅致

小诗自有小诗的历史。小诗磨坊的小诗有历史也有它的现实。它带着古代小令久远的缠绵,呼应着和歌乃至俳句闲逸的韵致,借来泰戈尔综合东西方文明的俏丽与宏阔,步冰心体的“五四”诗歌后尘,融十四行诗的英伦风范,自由而规范,规范而不拘谨,有章法而鼓励个性,讲形式而更重内容,这正是磨坊劳作的规矩:推着并不十分沉重的石磨,以磨心为焦点,劳作的幅度受到了规范,但那步态和节奏的自由却无从规范,也无需制约,那欢乐的劳动中有创造的欣喜,也有节制的韧性以及步法和谐的美。
磨坊中历练出来的小诗带着芭蕉谷特有的馨香,带着芭蕉叶天然的富厚与清雅。它超越了日本小诗与和歌的机巧而单调,倒是较多地融进了十四行的神韵、大气与古朴。小诗的生命在于雅致的精蓄,而由于篇幅的限制,这样的雅致不可能通过扬厉的炫张显示其气蕴,也不可能通过繁缛的铺陈宣示其内涵,它只能通过内蕴深厚的古朴意象曲折地表达内涵富厚的清雅,浑似内涵富厚的蕉叶充盈着诗性的水分,在尘土飞扬的世界澄明如洗,清碧如蜡,雅洁自芳,古风俨然。
的确,在六至八行或更简约的小诗方寸之空间,要储存和表现足够丰密的诗意,可以在形式上借鉴古风句式以便实现诗的凝练,如莫凡的《桂河大桥》以“硝烟散去鸟知归,流水洗月烙铁寒”的古风诗句开头,使得简短的诗篇弥漫着古意幽幽的情绪。除此而外,就需要凝练古典的意境,古朴的情怀和古雅的情趣。这是小诗的上乘境界,也是小诗格调提升的有效路径。诗人岭南人是一个喜欢阅读王维并且乐于写下自己诗性感悟的作者,他常在“灯下”“亲近王维”,不管当代的灯饰如何豪华,心中悫然神往的是“明月照青松”的宁静与清澈。在《王维诗选》的陪伴下,他的黄昏意绪充满着灵性的快慰,翕张着悟性的风翅:“夕晖红了一片天/  白鸽飞上飞下/  花,无风自开自落……”更高妙的是他的小诗创作能够轻盈地走出古人设定的意象框架,却又宁静地保存着古代诗文高雅优洁的意象传统,在淹然无痕的当代表述中意淫着浓郁的古雅情绪。他曾这样垂钓,不是在渭水河畔,也不是在寒江雪中:

独坐江边,看流水浪花
看云看天

身边,竖立一鱼杆
垂入水中的钓丝
钩上没有鱼饵

那人的背影,像我
(《垂钓》)

他无法像“孤舟蓑笠翁”那样专心致志,而更愿意借垂钓的闲暇漫看云卷云舒,其超脱的心性更迹近于渭水之滨的钓者,然而他又没有独钓天下的野心,其闲雅的情致凝练于江上的清风,水中的云影,似乎比古代的钓者更显得清澈澄明。
古雅的诗思常使岭南人的诗作疏离世俗品相的意象。他在表述自己这批“华侨”的感触时,想到的不是无根的藤蔓,不是断线的风筝等俗相,而是“因风出岫的云”,蓦然回首找不到回家的路。诗人晶莹同样将迷失归途的流浪者比喻为“云”,那首诗正可以与岭南人的这首互训:“离家时/罔顾了母亲挥别的泪眼/因此而忘了/回家的路”。“漂泊,是被迫的宿命”,这便是那朵经常出现在磨坊诗中的“云”。
显然,出岫的云比其它所有异乡游子的喻体都更加古雅脱俗而充满力度,它的继续随风升腾,升腾,不单是因为难以抗拒气流的浮力,很可能是为了从更高处寻觅或者看清通往故乡的每一条可能的小径。
从芭蕉谷中迎风出岫的云,对遥远的家乡充满着诗性的感怀,对文化的故乡更是深怀着久远的敬意。在这里,四季皆绿,月月常青,物候之变,时或有之,但不会令人感时而恸,伤春悲秋,于是,“又恐芭蕉不奈秋”的担心无从说起,“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的敏觉也不会强烈,如果有春意萌动的歌咏,也一定是出于古典意境的怂恿。这样的怂恿在诗人曾心那里有显着的效果。他的《等春》非常流利地化用了古雅的意境:

水未暖,鸭子也未先知
我已感到春来的味道

东南西北
春,来自何方?

我在天际等待
问暖风,追流云

这确乎是南国的感兴,是芭蕉谷里棕榈林中的早春意味的炫耀与渲染,等待春天的诗人仍然是漂泊的云,随风出岫,无踪无根,无需试验春江的水温,暖风带着漫山遍野的青翠从四面八方飘然而至,随着风随着云,便能在万仞高处品尝属于远方的春的气息。曾心和岭南人一样,不,和所有客居异乡的诗人一样,在最痛切处的歌吟总是带着哽咽的乡音,在最雅致的情愫中总是带着故国的怀想。当岭南人用古雅的声腔宣布海外华人是一片出岫的云以后,不约而同地,云的意象便是最令他们动心的旋律,在芭蕉叶最繁密的诗谷中频繁地回响。
曾心的诗心聚焦于古典的诗兴,同时又不为古意所拘囿。他在李白的月亮意象中寄托乡愁,然后又饱蘸芭蕉谷中丰沛的流泉之水将那乡愁的荫翳濯洗得清白澄澈,铮亮透明──

李白爱的月亮
独揽上千年

今夜  偶尔
掉落我家的浅塘

一群锦鲤围着那团清辉
摇头摆尾吟诵《静夜思》
(《李白的月亮》)

思念故乡的明月意象,一不小心掉进了自家的池塘,千年的乡愁之泪迅速漫漶为一波优雅的涟漪,在动人的潋滟中化解了久远的忧伤:诗人的家园,月亮的故乡,都在古老的诗境,都在吟诵中的明月之光。
将古意幽幽的意象纳入游人漫步时把玩的柔掌,苦觉和曾心异曲同工。一位朋友去中国大陆观光,从易水河带回了一瓶水,让他泡茶喝,并说喝了定会诗兴大发。当然,易水河边,风不起也自萧萧,水不寒也常生雾,壮士已已诗兴常在,侠骨柔肠在此纠结千古,道义仁心在此华彩异放。但也只因如此,苦觉说,“茶越泡越浓,喝完了茶,只觉沉重的历史把我的诗兴给压扁了”:“往事如风/荆轲已走远/秦皇已烟灭//我把了你的脉搏/你依旧寒气森森”。那当然是萧萧之风,虽然英雄罡烈,毕竟厮杀过久,于是寒气森森,沉重难耐。当代诗人人性关怀的柔肠实在承载不了英雄豪气的血性之刚。
诗人晶莹显然是一位书卷气特别浓烈的歌者,传统的诗性渗透着晶莹玲珑的诗思,其古雅的风致洒落在小诗的每一个环节,渗溢出古幽的清香,传达着悠远的精致。诗人的《甄别》一诗,通体的诗语包裹着这样的清香,遍身的情思浸染着这样的精致:

槐花又开
蜜蜂衔梦又来
春风裁不明心语
便拍翅嗅一树洁白

好一个“春风裁不明心语”!春风可以裁得“万条垂下绿丝条”,就是裁不明梦中的蜜蜂带来的翩翩心语,只能听凭辛勤的蜜蜂扑进满树洁白的槐花中,为谁辛苦为谁甜。诗中所用的古典非常有限,但幽幽染的古色古香,绝不让槐花的颜色与清香。
晶莹还让人们带着这样的情思走进《博物馆》:

苦吟的田园牧歌
怎不悲凉凄怆?

穿越历史云烟
漫过崎岖坎坷
冷峻思索中的怀念
续写着牵手万年的绝唱

这是一段灵动的小唱,宛如一位饱经沧桑的旅人打着古老的行板在磨光了所有棱角的青石路上随步随歌;历史的云烟似有似无地笼罩在身后的山崖,将芜的田园与沉寂的古战场点染着蜿蜒而至又不知归往何处的秋江。晶莹在歌吟中从来都丰沛着与古代诗学意境对话甚至对流的情绪,叙述《湖边故事》的时候讲的都是古老得无处话苍凉的“故事”:“蒹葭雄起/醉落一地芦花//满脸沧桑的老柳/怡然休止了百岁年轮//温婉湖水/听任时序梳理”──天地间都充满着这样的故事,古往今来叙说的都是这样的故事,时序的安排造就了千年万年的绝唱,一切的休止只是留给诗人吟唱的断点,无论你唱新颖别致的“蒹葭雄起”还是更加凄迷悱恻的“蒹葭苍苍”。
诗人林焕彰对于古典诗歌意境领悟甚深,也非常善于借用古典的意境锤炼磨坊小诗的绿色的优雅。那优雅同样与芭蕉有关。李煜词中吟唱过这样一种雅致的失眠:“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失眠虽然不是诗人的专利,但在诗人那里常常意味着雅致的诗趣,正如肺病不是美人的专有病症,但却是美人展示颦眉之美和捧心之态的常见手段。林焕彰的失眠令他联想到野渡无人的古雅意境:

梦的小舟,泊在醒与睡的岸边
等待摆渡的老翁;

整夜守在将睡未睡的渡口。
(《梦的小舟》)

由梦的小舟自然又联想到荒郊野渡的“梦的渡口”:“在将睡未睡的渡口,/枕头是只载梦的小舟;//我是整夜守在渡口等着摆渡的老翁。”这回不是野渡无人,而是无人可渡。但失眠之中的“我”毕竟想渡过睡眠的河流,到达梦的彼岸,于是仍复回归一个渡客的身份,此时的境界仍然是:野渡无人,舟自横斜:

夜已三更;

梦的小舟还泊在将睡未睡的渡口,
无人摆渡!
(《摆渡无人》)

失眠是痛苦的,但通过古典意象的转换,诗人便可以将失眠的痛苦转化为雅致的情趣,传达出古意的徜徉与悠然的情致。雅致不是偶然的,不会真的像鲁迅讽刺某些雅人时所说的“忽然能够‘雅’”。诗歌中的雅洁情致需要借助古老的诗学意境付诸诗性的歌吟,加以悠然辗转的处理与表达,于是汉语表达中经常将优雅与古典结合起来合称“古雅”或“典雅”。
《红楼梦》中的才子,大观园中的佳人,出言每不离古雅,做诗更是典雅无比。他们中的一个字号更为雅洁,曰蕉下客。芭蕉谷中小诗磨坊的诗人们通过一首首灵动而妙悟的小诗表达古雅的志趣,正可用蕉下客概称之。

萃思,在蕉叶上敞亮

既然在芭蕉谷里的自由吟唱永恒地拥有芭蕉叶的葱青,小诗磨坊的主人们便远离了秋风落叶的飘零(像诗人晶莹那样写《秋景》的磨坊小诗并不多见,而且晶莹写到了“西钩冷月”的意象,更为罕见)和严冬肃杀的颓废(还是晶莹,季节感比别的诗人充沛,《海鸥晨赠》一诗从海浪花中瞥见了“宁静的玉洁的冬季”),甚至,也激不起水一样的春愁(在苦觉的诗《新海枯石烂》中,春天只是为了花朵才设法“让雪流泪”,旁观的人无须有伤春之想)。也许是为了求得芭蕉谷里脆生生的响应,他们常常通过诗的歌喉敞亮着人生的萃思,将所有愁绪和伤感的灰暗都转化为蕉叶下繁茂的青葱。这正应了古人张说在《戏题草树》中的吟咏:“戏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从后文“荣盛更如此”句可知,“何愁心不开”后面完全可以表示感叹号,表示对忧愁情绪的否定。林焕彰将失眠的痛苦转化为古渡踯躅的闲雅,曾心将充满乡愁的《静夜思》把玩为锦鲤嬉戏的伴唱,都可视为芭蕉谷常绿芭蕉叶无愁的诗性体现。
小诗的诗意在于古雅,小诗的魅力在于内涵婉转的萃思,以及这种萃思所传达的人生的通达与情绪的敞亮,一如蕉叶的极富内蕴和光彩明亮。灵动而富有内敛力的萃思是小诗存在的理由,是小诗思想和审美优势的呈现。当然,像林焕彰《静观。海-3》这样的萃思──“闭目冥思”:“在最深的心里和最深的夜里/我能成为时间的最初还是最终?”哲学性的玄思未必都能结出诗性的果实,但萃思的曲折委婉和灵悟的神异妙语是小诗构思和小诗写作的审美快捷方式,小诗有限的空间只有借助于萃思与灵悟才能储藏更多的诗性信息,才能让人欣赏到芭蕉叶的迎风招展而不是薄如蝉翼在微风中瑟瑟振颤。
晶莹的诗从不缺少晶莹的萃思,而且也始终带着古意幽幽的美,那神姿,那韵味,就是在艳阳高照中熠熠生辉或在山岚吹拂下微微摆舞的蕉叶,熠熠生辉时掩漾着矜持的神色,微微摆舞时显露出些许的炫张。诗人这样吟唱旅人之《归》:

风轻轻摇落剩几许残阳
欲担起追风上路
桂醇却醉了肩膀

剥离额头上的皱纹
数落着最后的风月故事

时光或者岁月剥离了额头上的皱纹,这是一种很有禅意和悟性的表达,而“醉了肩膀”的特炫之笔将一切劳顿的消极都转化为令人振奋的诗能。旅人回家的故事中,寓含着人生千里万里艰辛,历史千年万年的沧桑。但这一切都不与痛苦结盟,甚至不与伤颓联姻,这是诗的感悟,信手拈来的或许是与诗性的萃思息息相关的美学与哲学。
晶莹的诗常常面对历史的烟云有着略带隐痛的禅悟,蛋蛋的诗面对岁月的风刀同样感受到隐痛,然而也同样有无奈的禅悟:“被回忆宠坏的人呀/总喜欢在时光隧道/流连忘返//嫉妒的岁月/用无情的风刀/雕刻我的容颜”。这首诗对于无情的岁月作了充分拟人化的理解:岁月之所以无情,是因为它面对青春的也许是娇美的容颜充满着嫉妒,它,应该是“她”,利用无限的权力改造──雕刻那副令她嫉妒的面庞。一切都有了理由,一切都演绎着人性之真,这是诗的发现,也是诗的灵性自身的显示。
蛋蛋的诗中,隐痛始终存在,但从不可能让它在倾诉中发作,而更多的情形下,这样的隐痛都在某种人生的妙悟和灵性的萃思中转化为痊愈的欢悦,甚至是幸福的契机。蛋蛋的《醒着的梦》就曾用“幸福的忧伤”来抚平心头的隐痛,于是诗歌变得情绪敞亮。由情感的隐痛,人生的隐痛,生命的隐痛,经过某种灵性的感悟与萃思,转化为情绪的饱满与敞亮,这是小诗磨坊作品的共性,也是它们的特色和优势。小诗需要这种转化的褶皱容纳相应的情感内容,更需要这种萃思与感悟的结果释放出启迪性的光泽。这样的转换,有时会非常轻松,只是一两个词语的选用,浑然天成的歌咏给人以举重若轻的快慰。善于古雅地抒发意兴的晶莹在《晨曲》中这样弹奏:

抱月醒来
浸润你如水目光

桂棹兰桨何相向?
心海茫茫

伊在远方
独泣一怀清凉

诗中展开的是望月怀远、楼头闺怨的故事,但诗人别出心裁地将时辰移到了清晨,将晓月比喻为如水的目光,已然特别有力度,而心海茫茫中思虑着“桂棹兰桨何相向”,那一番精美雅致的思念情怀更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临末,诗人写到了“伊人”在远方的“独泣”,然而没有用悲凉、苍凉,词锋一转,轻巧而灵动地用了“清凉”。思虑的情感已经得到了具足的表现,但情绪的成分却避免了惯常的颓丧,奉献出的乃是蕉叶般的富厚与敞亮。怀远是等待的伴侣,闺怨是相思的影子。杨玲像大多数小诗磨坊的同人那样遍游世界,没有在怀远和闺怨的情绪表达方面倾注过多的诗兴,却写出了令人难以忘怀的等待:

总是在湄南河畔寻觅
寻找那一叶即将停靠的小舟

凭痴情的河水
凭心中的信念

于是 每天都有心无意地
在河边静静的守候
(《静静的守候》)

这样的守候充满着信念,包含着意志力,痴情中有些伤情,但这伤情绝不通向绝望和颓丧。不在伤感甚至颓丧的情绪中沉溺,而选用可能的情感亮色装点本来十分灰暗的情绪世界,这是小诗磨坊的诗性特色。诗人莫凡流出来的《眼泪》因此都点缀着一些“嫩甜”的味道:

如晨荷宿露
若梨花雨滴

不管春欢夏喜秋伤冬悲
许许多多的故事
总会在嫩甜或又苦涩的记忆中
留下你的冲动  你的曾经

他们那轻捷、快乐的心性从不愿在伤春悲秋的诗情中沉溺甚至沉沦,尽管他们对这样的诗情保持着始终敏觉的神经;曾经的冲动意味着生命的苦涩,但即便如此,仍然含着令人难忘的嫩甜的滋味,含着眼泪歌唱,却唱出了某种超然的神态和健硕的灵魂。诗人晓云更是诗心柔蜜地奉劝人们面对种种忧伤“放手”──那就是不要沉溺,不要“粘着”:“锁上记忆锁上忧伤”,因为诗人性舞蹈或者萃思出:“有一种缘/放手后即为风景”,然后,诗人和所有的人都可能在下一个路口得到解脱:“下个路口/就是忧伤的终点”。诗人的心襟善良而健康,超脱负性情愫,歌吟出超然而健硕,甚至将这些理解为一种幸福。
小诗磨坊中的诗作是当代泰华诗人超然、健硕心态的体现。传统的哀怨,包括游子常见的飘零感都得到了时代性的减弱。他们深深地体验到:“乡愁是海外华人的通病。”于是博夫设计出了垂钓乡愁的诗歌情节:

在时空里甩钩
从情感世界里垂钓

钓了半天
才拉上
一句两句乡愁

但这里的乡愁与传统的成色已有了明显的分别,如同曾心用锦鲤围绕月华的清晖摇头摆尾吟唱《静夜思》一样,显出少见的轻松和放达,用徐志摩的话说,表达着一种“不粘着”的心性:它是真挚的情愫,有时甚至是浓烈的,但它并不会沉重到将诗性主体拖向沉溺的深渊,充满灭顶的恐慌。于是,这样的诗歌情致轻捷明快,甚至清晰敞亮。乡愁之类的情愫得到如此敞亮、轻捷的处理,对于异乡就很容易倾露出认同和亲近的意向。博夫的《异乡》就是如此,它带着精致的体味告诉人们:“要知道泰北的味道/就去清莱美赛/摘取一束阳光/放在嘴里嚼一嚼//尝一尝它是山泉/还是玉液琼浆”。这似乎是古人所说的“反认他乡是故乡”的“荒唐”,然而在当代开放社会,面对海外华人千百年的播迁史,更重要的是面对他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在海外含辛茹苦开拓的厚重基业,还有形成的伟大传统,异乡的认同绝对属于正常的积极情感和健康心态,虽然不可能也不应该以这样的认同冲淡乃至取代乡愁所体现的精神文化传统。
还是博夫,用一首《释然》(当然是无意地)解释了为什幺他们的小诗能够达到释然的放达、敞亮的境界:“心中有爱  看什幺都是美景”,“心中无恨  听什幺都是神曲”。这正是善良的海外华人在远离故乡的环境下能够安然地生活,能够倾情地歌唱的奥秘:心中有爱,心中无恨!于是,世界各地,当然也包括东南亚和泰国各地,到处都匆匆行走着中国人的身影,到处都飘荡着汉语谱写的歌声。
有爱无恨的境界是一种崇高壮美的境界,这样的境界无疑属于诗,属于歌,属于美好和温馨。这样的境界来自于小诗磨坊的集体悟性和群体萃思,也与色泽鲜亮的芭蕉叶相关。蕉叶富厚的品质充盈着健康的水分,面对炽热的阳光反射着诱人的光鲜。情绪的敞亮在萃思的层面诗意地展开,它不仅给读者以超然和健硕的感兴,而且也能免除病态的诗性解读与联想。今石的小诗常常包含着性感的意象,能在微风吹起“内衣”的时刻有意(虽然诗中说的是“不经意间”)窥见百合花“雪白的肌肤”,然而他以同样的超然和健康的情绪将诗带回了敞亮的意境,并俏皮地用“脚趾在吃吃地/窃笑”冲淡了暧昧的氛围,显露出来的诗趣是一种罕见的佻达而不是轻佻。
汉语新文学和汉语新诗虽然历史不长,但饱经病态宣泄之苦。小诗磨坊的诗人在萃思和灵性感悟的层面追索诗情的健硕与诗风的敞亮,应该是一种值得称道的方向,也是一种不可忽略的贡献。我固执地认为这一切都与芭蕉谷中繁茂而健硕的芭蕉叶有关,虽然我不能确定,小诗磨坊旁边是不是真的有成片的芭蕉林,而且还遗憾地发现,从这一辑诗歌看,诗人们即便有深刻的蕉叶印象,也宁愿将它们秘不示人,无论是否当作自己的一种诗性的珍藏。
 
左起:朱寿桐、曾心、岭南人。
 
 
厦门大学教授庄钟庆、澳门大学教授朱寿桐等与小诗磨坊同仁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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