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目的”的诗人诗社最可爱
—— 序泰华《小诗磨坊》第七集
刘再复
去年秋天到泰国,留下许多诗意的记忆。其中一项难以忘却的是老同学曾心(厦门大学中文系)带我到他家“小红楼”庭园,坐在园中的六角亭里观鱼,之后便与“小诗磨坊”的一些诗人一起品花,说话,照相。曾心兄告诉我,这个六角亭,取名为“小诗磨坊亭”,诗友们常来聚会,变成“小诗磨坊”诗社。发起人除了他,还有林焕彰,成员:岭南人、博夫、今石、杨玲、苦覚、蓝焰(莫凡)。焕彰兄远在台湾,其他的都居住在泰国。前年又增加晶莹、晓云、蛋蛋三位。
在诗社里逗留大约两个小时,但走出泰国后还是想念“小诗磨坊”的诗人们,直到今天还在想念。而想念的内容总是觉得这个小诗社很像我响往的《红楼梦》中的大观园里的那两个诗社。这两个诗社一先一后,原先叫做“海棠社”(见第37回),后叫做“桃花社”(见第70回)。海棠社“赛诗会”的题目是《咏白海棠》、《菊花诗》和《螃蟹咏》。“桃花社”写作的题目是《柳絮词》。大观园里的诗社,乃是曹雪芹的理想国(当然也是贾宝玉的理想国)。这个理想国与柏拉图的“理想国”正相反。柏拉图的理想国以坚守理性的哲人为主体,而把诗人逐出国门之外,而曹雪芹的理想国则以诗人为主体,它是诗人的乐园。在柏拉图心目中,诗人是没有“用”的,而且还会移人性情。而在曹雪芹心目中,诗人最值得自豪的,恰恰是他们永远拥有一颗童心,一份天真,一种永远不知功用功利的纯粹情感。柏拉图着眼的全是功利“目的”,而曹雪芹却“无目的”——无任何世俗动机,无任何世俗企求。诗人们全是为写诗而写诗。贾宝玉在赛诗中每回都“压尾”(最后一名),但他总是为优胜者鼓掌,称赞评判者(李纨)评价极公平。因为他有机会参与写诗就高兴,全然“为艺术而艺术”,没有任何诗外目的,所以不管自己成绩如何,都衷心高兴。这种诗人才是真诗人,这种诗社才是真诗社。我十分响往这种不被世俗浊泥所污染的诗社,觉得泰国的“小诗磨坊”就是这样的诗社。它也是无目的、无动机,无彼岸。不求诗外结果,只有写诗的过程和写诗的快乐。美在此时此刻。正如洛夫的“漂木”,只管漂,不涉其余。岭南人写道:
你,我,也是漂木
随波飘向天涯海角
海上生明月
是我们的灯塔
彼岸——
迢迢如天边天海交会的那条线。
(漂木——寄洛夫)
永远只是诗人,永远只是精神的漂泊者,永远只是文学的流浪汉。为诗而诗,为漂泊而漂泊。彼岸是朦胧的,不知“有”还是“无”。灯塔是自然的,无须他者照明。
岭南人还写道:如
曲直走来,一道出山的
山泉
流得多远便多远,
何必问:会不会流入
大江 大海
随缘
这首“名”诗,诗眼全在无目的,无所争,无所求,无因无果,无归无宿,奔流就是一切,“漂”就是一切,过程就是一切。
曾心诗云:“撒下七彩花串,带回五蕴皆空”。另一首则言:“在深海∕修炼成一叶飘带∥暗礁挡不住∕自由漂泊∥”。他甚至自比“墨鱼”,只知在深海里,“孤独和寂寞地行走”。为行走而行走,为遨游而遨游。这种为吐墨而吐墨的墨鱼,倒是真墨鱼,正如为吐丝而吐丝的春蚕,倒是真蚕。其实,真诗人也如同蚕吐丝(诗)、鱼吐墨(墨水)。自然而为,自发而作。春蚕到死丝方尽,深海枯竭墨始干,这正是“小诗磨坊”的基本品格。
阅读岭南人、曾心,发现其“无目的”的诗情密码,阅读苦覚的诗又有同样的发现。苦覚诗云:
出发中的一滴水
永远都在路上
看惯了春花秋月
看惯了人情冷暖
到达或不到达终点
那是乌鸦们的事
(《惊叹号》)
苦覚彷佛更潇洒,更干脆。他宣布“永远都在路上”(过程中)。什么终点,什么彼岸,什么结果,什么目标,统统是别人的事,与诗人无关。诗另有别趣,非关概念,非关算计,非关大业。他显然不赞成曹丕那种“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宏大讲章,只知道自己的诗句,像一滴一滴的小水珠,一路滴过去就是了。点点滴滴,既可滴落在自己的心头,也可以滴向朋友的心头。
曾心兄介绍,“小诗磨坊”的诗人们平常各有各的工作与职业,有的是从商从教,有的是公司职员,有的是文化机关干事,有的是自由撰稿人。我明白,每个人为了生活,都必须充当一种“世俗角色”,然而,一旦走进“磨坊”,就会回到“本真角色”。我说他们“无目的”,是指进入诗世界之后便扬弃世俗目的。但他们在诗世界中的写作,却天然地合人类生存、延续、幸福这一总目的。康德揭示审美的本质乃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正是这个意思。“小诗磨坊”的诗人们为写诗而写诗,不求诗外之物,不谋诗外之功,却给自身的生命价值作证,给身内的美好心灵与身外的天地宇宙作证。正如焕彰兄的诗云:
一代二代,三代木,屹立千年
为阿里山大自然做出见证
像屹立千年的树木,给阿里山的大自然作证,小诗磨坊的诗人们的每一首诗,都在为生命、心灵、情爱和人的尊严作证。诗人与作家,其实不必勉强地充当“世界改造者”与“时代代言人”等角色,能见证一下人性和人的生存条件,尤其是能见证一下在俗气潮流覆盖一切的时候还有拒绝随波逐流的美好心灵健在,那就很难得了。我信任低吟的见证人,喜欢“小诗磨坊”里的诗人。
写于二〇一三年五月二十日
美国 科罗拉多高原
劉再复(左)與曾心在小紅樓留影。
劉再复與小詩磨坊詩友合照。